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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冰河给沈清秋敬过很多次茶。
年少时一盏拜师茶,满心欢欣尊极敬极地双手捧着递上去,眼目晶亮,内里装着窜动的团火。后来屡遭冷遇,火苗冷得只剩莹莹的一团温光,他给沈清秋敬茶时心在发抖,不管是十七岁之前,还是二十二岁往后都是如此。
今年秋天,他因沈清秋自吞茶杯碎片决意抛弃自己而生惧,又在冷月之下对着沈清秋敬了一盏冷茶断了自己与他的所有可能——每一次每一次都被泼得剜心蚀骨,甚至于在剜心蚀骨之间彻底接受了沈清秋不会再接下那杯茶的事实。
沈清秋从没接过自己的茶,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例外。这件事和其他任何一件事一样,多了也就成为一种习惯性的疼痛。
因此,在沈清秋真的端起那盏茶汤,低眸啜饮之时,洛冰河根本不知自己会作何反应。
沈清秋喝过茶,收棋入篓,起身搁剑。
在他踱步来去的过程里,洛冰河始终没什么反应地安静坐在原地,脸上照旧是一成不变精致粉饰的正常。这种丰盈外表下的空洞会吃人,沈清秋重又落座,盯着洛冰河完美无缺的脸,忽然感觉一阵犯恶心。
洛冰河却仿佛未察觉般垂下眼睫看了看空空如也的桌面,往沈清秋的杯盏里又续了些茶水,浅笑道:“那丫头伺候得不尽心,这么冷的天,炉子也烧不热,光靠喝茶也不见得能暖身子。我再去添点炭火,师尊稍等。”
言毕,他一切正常地起身,都要走到门口了,才像恍然似的回头:“……婴婴给你晒的桂花其实还有,等着我给你拿……”
沈清秋本等着他的下文,却见洛冰河顶着笑意有些僵硬地卡顿在那里,像一只古旧的钟表突兀地停滞发抖,不过片刻,又能按部就班地走起针来:“婴婴走了,但桂花是她晒的,师尊只当那糕点是婴婴给你做的就好……单吃茶对脾胃也不好,我没有别的意思。”
言毕,他没有停顿地出屋,不多时提了一篮炭条进来,往炉子里添火,室内很快便热起来。
沈清秋不置一词地抿茶,见洛冰河又推门出去做他那挂着宁婴婴名姓的桂花糕,莫名给自己找忙。
有什么可忙的呢。他本想就叫住他算了,可话在嘴里打了个圈,又梗住了。叫住他然后呢?两个人对坐着无话可说,难道会比他给自己找忙来得更好吗?他是想在结束之前给洛冰河弥补一点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他也不清楚怎样对洛冰河是合适的。所以,他又一次选择了默许,像从前一样。
直到茶水半凉,洛冰河才重新迈进屋来,手里托着雪白的瓷盘。小方格似的白糕上薄薄地洒了层漂亮的金粉,沁着馨香摆到眼前,不管是形状还是气息都一如当年。
沈清秋却没着急吃,只一眨不眨地看向洛冰河此番回来越发没有血色的脸,如同看一只泛起冰纹的琉璃瓶。穿着白衣的洛冰河已经死在了深渊里,而眼前的洛冰河,破碎粘合的次数久了,大抵也会走向不可挽回的寂灭。起码在送行之前,沈清秋不打算再打碎他一次。
这是流血飘橹、哀鸿遍野之上,重重血债之中,沈清秋的最后退让。也是沈清秋在空无的梦境之地做出的最后选择。
他伸出手去,掌心里握着洛冰河的那只茶盏,盛了七分满递到洛冰河眼前:“你不知道冷?”
一双细长的凤眼里没有太多情绪,一时竟也辨不清这盏茶究竟象征着鸩毒还是甘露。洛冰河像结冰了似的看他师尊,很快又低眼看了看茶,半晌才抬手去接。
指尖相碰,洛冰河的手冷得不像活人。沈清秋被他冰得一颤,眼见着那描着竹叶纹路的茶盏从洛冰河指间滑脱,啪啦一声脆响,碎得七零八落。
几乎下意识地,沈清秋俯身就要捡拾碎瓷,不料洛冰河比他动作更快,一把打开沈清秋的手,几乎是算喊了出来:“别动!”
这一声尽然把他温和的一张假面撕破开一个口子。
沈清秋被他吼得一愣,怔然抬眼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因眼前人一直完美无瑕的面庞,毫无征兆地骤然坍缩了一角。
有什么巨大无形的雷霆蓦然将他劈裂。从前二十余年天成的仿若白玉之絜的质地、破而后立不屑于此间任何坎坷的疏狂,从前至如今支撑起他大步向前而无从迟疑的种种品格,种种蕴藉,在转瞬之间灰飞烟灭。坍缩之地只留下凹凸不平的一角,里面只有衰圮颓垣,无数碎玉残骸滚动其中。
满盘珠玉沿着被劈裂的一角噼里啪啦地滚出来,很快零零落落地披了满面。水纹便如琉璃瓶上的冰纹,一点一点弥漫开来。
洛冰河几乎结冰的手死死攥住沈清秋掌心,一顿一顿地低下脸去。
滚烫晶莹的雨珠倾盆而下,琉璃瓶骤然打碎的碎片和在雨里,滚烫而无望地砸在手背,一时痛得沈清秋无所适从。
洛冰河从没在他面前这么哭过。哪怕他都把尖刀没入洛冰河的心脏,把他洞穿在椅子上剜他的血肉,掷出最伤人的话刀毫不在乎地凌迟他,在他最想死的时刻掐住他的脖子,洛冰河都没有哭过。最多最多,只是
', ' ')('红了眼眶而已。可是此刻,这具已经死了多时的陈尸再也承受不住更多。
沈清秋看不见他不住发抖的下颌,只能看见他乌黑的发顶随着他寒战般摇动。若不是点点滴滴的泪雨断线似的落在掌心交合之处,一时间竟也分不清他是在流泪还是在呕出肝肠。
他仿佛被抽空脊骨一般膝盖一软,险些把俯身的沈清秋也带得跪在地上。沈清秋蹲下身,沉默地任着他使了死劲握自己的手,看着他另一只手杂乱无章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可是对于盘桓无所凭依的无群之鸟,一枝纤脆枯木所容许它的短暂停栖,已经是它遍寻不得的莫大幸福。
此时的洛冰河,正完完好好地捧着热茶坐在桌前看沈清秋吃糕。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缓过劲了再起身,几乎是赦免一般对他方才的情绪崩溃不置一词,反而又拈了个杯盏给他倒了盏茶,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的一点怜悯。
这次,洛冰河反应滞顿地握住了。
两掌贴合杯壁时骤然的温暖一直蔓到头皮,带来震颤酥麻的微小疼痛。洛冰河被这温暖的疼痛裹挟着,却一点也不想松开手,只是任凭这股无形的暖流漫过体腔内所有的伤口,仿佛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最后甘霖,即便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精致的
', ' ')('粉装被眼泪洗刷干净以后,洛冰河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茫然。沈清秋在他几近懵然的目光中举箸,从边上的桂花糕开始夹,神色倒是松弛,还有余裕问洛冰河话:“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送剑?”
洛冰河愣愣看着沈清秋把桂花糕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半晌忘了回话,过了好久才道:“本是如此,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没拿修雅捅你?”沈清秋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语气语调还是很平稳,眼睛直看进洛冰河眼里,冷笑一声下了定论,“你不仅是来送剑的,你还是来送死的。”
洛冰河顿了顿,而后牵起一个笑来,纯粹得让人奇迹般地找寻到了昔年白衣少年的影子:“上次没有杀成……我想可能是那时候不好看,就想把自己拾掇干净来见你。”
这显然是现编的鬼扯。洛冰河上次没有死在沈清秋手里的真正原因,他们二人全都心知肚明。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眶和鼻尖的红还没下去,虽无意卖弄,仍还有点凄楚可怜的意味:“哭成这样就好看了?”
洛冰河摸了摸颊边,有一点局促委顿地垂下脸去。沈清秋见他如此,以为他又要掉眼泪,不想洛冰河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心里那杆天平又很要命地往一边倾了倾,沈清秋在心里叹气,面子上却还是之前那副冷脸:“你这些年给我添的麻烦还少?”
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洛冰河好容易回温了的脸又唰地一下白了。沈清秋沉默地看着摞成山的血债朝洛冰河压来,终于在他再一次陈言道歉之前开口:“算了。起码这个尚可入口。”
“这个”,指的是洛冰河亲手做的桂花糕。
洛冰河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喜欢吗?”
那些从根本上伤残过的真心与好念,任何人都深知已经无可疗救。洛冰河也早就放弃回到初见的那日,放弃回到那个在清静峰上度过的仲秋的夜晚,因为他早已丧失了被补偿的资格,而这个资格,今后也不可能再有。
但是沈清秋,还是在疮痍满目无可挽回的今日,帮一个遥远岁月之前,孑然而立的少年,圆满了从前的遗憾和梦想。
迟来的温情倾倒而下,湛满了干枯的浅盏,还在源源不断地,教人难以为继地继续流淌下去。
在写明了温情二字之后,洛冰河这个方才重组而成的、几近四分五裂的琉璃瓶,也再兜不住这二字蕴含的无底之水。他清楚地听见每一个裂缝挤压出难以为继的哀声,却放任自流地任凭它们被撑破。
那可是沈清秋最后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可能说一个不字。
倘若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天,洛冰河心想,忍受这样温暖的饱胀的痛苦而死去,也比死在冷雨或冷火之中,要好得太多太多。
沈清秋没有回话,反而很不耐烦似的一把把一块桂花糕塞他嘴里,嫌道:“聒噪。”
清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明明已经照沈清秋的口味减了糖分,为何尝起来,还是会甜得教人几近惶恐呢。
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洛冰河必须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他在沈清秋的注视下咽下了那块桂花糕,残留的甜在舌尖与喉口横行其道。
在几近梗塞的,横冲直撞的甜涩中,洛冰河状若无事地艰难开口:“不知师尊,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对面的青衣人只很平静地给自己添上茶水,神色淡淡道:“下个月圆,我给你一个结束。”
话音落下,洛冰河仿佛预想被落实了那般,绽出一个清醒的,辨不出情绪的笑容:“如此便好。”
言毕他起身告辞,就像从前无数次离开这间屋子时那样,十分体面,亦十分坦然。沈清秋本以为这大概就是结束之前最后的完满了,直到他体内的天魔血忽然极轻微地紊乱一瞬。
他在秋风萧瑟中拉开门,只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洛冰河,此刻了无声息地栽在阶下,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袍滚了层薄尘。
不住刮来的朔风把洛冰河的衣袍吹得打出一层连一层的褶皱,这时沈清秋才意识到洛冰河这些时日到底削薄了多少。他上前扶住洛冰河的两肩,试图把他翻过来再想办法挪进屋里,不料指尖才触到他肩膀,洛冰河就惊醒似的骤然回了神思,额间紊乱的天魔印也在短短一霎间回归了正常。风止潮平,仿佛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洛冰河咳了两声起了身,像是才努力平定了什么翻沸的剧痛,脸上显出和方才一样的毫无血色,回话道:“可能是近来没睡好,又给你添麻烦了……师尊回吧,我改日再来。”
沈清秋沉默地搭上他的脉,面上凝了一凝,抬手贴上洛冰河的额头,热度高得邪门。
“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死在我手上就已经被他人杀了。”
言毕,沈清秋冷着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洛冰河本来想问,退让到这个份上,只是要我之后死得痛苦一些,实在不值得;想解释,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自己真的没关系;又想说
', ' ')(',事到如今,你没必要再给自己揽麻烦。可是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在高热的眩晕之中,在冷透的周身渐渐回温里,隐约听见沈清秋无可无不可地道:
“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沈清秋仅仅许下一个承诺,洛冰河会带着一个还算不那么孤独的躯体坦然赴死;如果沈清秋任凭清冽的眼目流淌出不知是蜜糖还是砒霜的温情,洛冰河会拖着难以为继的残躯咬着牙把脖子放到刑台之上。
可如果洛冰河于温情之间生了贪爱,一切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贪爱就像衔石投海。
因为在无望之中得到了更多而贪爱,因为贪爱而无以忍受广袤的空虚,因为无以忍受而求索更多,又因求索更多而痛苦难当。洛冰河的前路是死,他在就死的路上被贪爱二字截杀,而他对此心甘情愿。
“你愿意送我一程吗?”一个在他心中颠来倒去的贪求在穷途末路之时吐露,话音出口之时截杀的刀锋就迎面向他劈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向他问出这句话?你明知道他的垂怜只是为了让你痛苦!你想得太好,你不知廉耻,把他的一切全都毁伤,把真心错认,又想要他再一次送你?你凭什么?
洛冰河冲出胸膛的贪爱控制了他的声音。而在短暂的,本不该抱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洛冰河的贪求有了结果。
沈清秋道:“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高热将意识焚烧殆尽之前,一阵尤为温暖的春雨拂落到不毛干旱之所,被霖每一寸干涸开裂的土地。那一刻,洛冰河陡然明白自己会死得极为凄惨。
他不该在这时候这么幸福。
沈清秋见洛冰河问完那呓语般的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也不知道这人是又烧晕了还是怎么,只好先把他弄到榻上去。洛冰河难得很乖地任他架着,肌肤相贴时还在微微发抖,仿佛这样的肢体接触于他而言也是痴心妄想。
沈清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柜子上:“等会儿木清芳来。”
洛冰河还在晕着,烧得眼鼻都泛红,目光涣散地追着沈清秋不放,半晌才模糊地回话:“……不用,明天就好了……我给你添的麻烦已经很多了。”
沈清秋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哑丫鬟再烧壶水。
再度睁开眼睛,窗棂外昏昏然不辨日月。沈清秋不在屋内,床头上倒是放了几件干净衣物,都是沈清秋的衣服。
自己不想让木清芳来,沈清秋也果真没有惊动任何人。
洛冰河把汗水浸透的中衣拢紧,半晌都没敢动床头那叠衣裳。他几乎能想象到它们的触感,能想象到温然沉定的檀香隔着布料蒸上来,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理,仿佛这样沈清秋也给了他一个拥抱。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碰,连伸手都不敢。
他只是容许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清秋给他的那一点恩惠。高热之下迟钝的感官什么都觉不出,他却只看着那青色就觉得被填满了。青色,天青色,苍翠广袤的颜色。他躺在它旁边,仿佛那颜色也无比宽容地容下他。容下他这个天地难容的罪人。容下洛冰河。
沈清秋。沈清秋。洛冰河闭上眼睛,把他的名字放在齿尖来回默读。
我不该在这时这么幸福。
次日早上,沈清秋和洛冰河那日一样带了一身冷气回来,周身却清爽得很。
洛冰河还是之前那个貌似一切很好的德行,见他回来便朝他一笑,眼睛悄然往他腰间一瞥:“师尊去练剑了?刚好粥也好了。”
沈清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脸上的那点松弛之意很快被冷霜取代:“你什么意思?”
洛冰河被汗水反复浸透数次的中衣还挂在他身上,而沈清秋只要一想到洛冰河苍白着脸还要若无其事地在厨房煮粥,脑门上的青筋就突突狂跳。
洛冰河显然没意会到他师尊的不满从何而来,愣了一下才道:“快入冬了,怕你回来冷……”
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秋打断:“我给你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沈清秋不是没看望过伤寒的小弟子,更不是没有常识。就是因为知道高热退烧难免会发汗,才把干净衣裳给他翻出来让他换。不想这小畜生是一点不念好,非但不换,还顶着不知道状态如何的刚发完烧的身子出去熬起粥来。
洛冰河像是没想到沈清秋会有此一问,连现编的谎话都没来得及想,就被沈清秋那叠衣服摁了一脸:“滚去换。”
沈清秋这厢搅着洛冰河熬的微微煮出米花清香扑鼻的粥,心道他真是有病也不嫌折腾。那厢洛冰河浸在热水里,脑子也好像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你太幸福了,洛冰河对自己说,这样你又会想求取他更多的怜悯。
你会想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会想倘若从前没有做得那么绝,倘若早一点知道他曾对我是有情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过上这样的生活。
这样,初见的遗憾也不算遗憾了,被抛弃的苦楚也本应不损伤到根
', ' ')('本。竹林风过雕刻的无人知晓的情意铺陈开来,那么美,那么好,这样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让沈清秋知道。
他们本来可以是那样的。
此刻,洛冰河于贪爱之间想求取的“本可以”,就这样像这温热的流水,熨帖的衣物,沉定的檀香一般降临到他身边,温柔而残忍地告诉他:“本可以”之所以是“本可以”,只是因为它是本不可实现的夙愿。一旦实现了,只说明一件事——你洛冰河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洛冰河完完整整地站在沈清秋面前,有点别扭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抬眼看沈清秋的反应。
沈清秋状若无意地抬手捋了一把他淌水的微微蜷曲的发尾,还是随手那样施了个咒。咒术带走了洛冰河发丝上的水珠,流动波浪似的长发淌过沈清秋的指尖。他师尊垂下眼目,穿过层层乌发,把压出一点褶皱的领子理好,期间没有说什么话。
洛冰河裹在安全的青色里,他日思夜想之人在咫尺之间理好自己的衣貌仪容。
热水很暖和,沈清秋的衣服很暖和,隔着衣物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暖和,吐出的气息也很暖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倒计时。秋天已经很冷了,他不知道习惯了在苦寒之地苦捱的人,一旦经受了怜悯的温暖的荫蔽,又该如何再度被流放到无人的荒原。
沈清秋没有赶他的意思,洛冰河询问了沈清秋的意见后,很识时务地在小屋里搭了一个小床,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每晚都要在黑暗中注视着沈清秋的背影,一遍遍描摹沈清秋的轮廓,即便已经烂熟于心也生怕自己落笔生疏。明明是刻入骨血这般难忘的人。
他干一些杂活。砍柴,洒扫,做饭,对洛冰河而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时,他也想化身成在斧下粉身碎骨的木材,静谧地生长数年只为和炭火一道焚烧在沈清秋的炉里,哪怕给他带去一点温暖都是值得。
当扫帚在地上划出条条细密的印痕之时,他凝视着院中飘摇的枯草,觉得这样仿佛也好,每一年陨灭与重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能注视沈清秋。这种注视带着永恒之意,而这个词从来不属于洛冰河。
月一天一天盈满,洛冰河发觉他已在嫉妒任何事任何物。
如果有下辈子,做一只被你拿起的茶杯,做你手里的一把剑,做于无人处看你的野草,终有一日粉身碎骨在炉中的古木,我可以吗?
他们都有明天,度过漫长的冬天以后又能见到来年春到,他们都能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看着你,而我看不到春日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
洛冰河站在草木零落的院中,四时唯独舍弃他而驱驰不息。
秋天过去之后,冬日却那么冷。
他折回屋里,看着在案前烛火下静默翻书的沈清秋,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师尊,冬天的莲藕很好,明天我做给你……”
这是月圆的前一日。
沈清秋翻了一页书,像之前回复他高热时的发问那样,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你。”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洛冰河没有睡着。
在没有月色笼盖的暗夜里,一切都只是钝然模糊的暗影,就连洛冰河,也只能隐隐捕捉到沈清秋那件月白中衣的丝绸流光。
他只是那样长长久久地看着。那滚热纯然贪爱的视线就这么无以掩饰地朝沈清秋倾来,如何不教人心有触动。
在这样隽永的目光与记忆中,沈清秋曾心想他会说什么话,可是夜都快到了头,洛冰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以为如此长夜大抵也就这么度过了的时候,忽听得极轻微的窸窣下榻之声。洛冰河缓缓走近了,似乎是俯下身来,呼吸与微卷的发尾一并软软地拂在脸上,一阵轻密的痒。
随后是长久的静寂,静寂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沈清秋在黑暗中听见洛冰河移开身,在原地顿了片刻,才缓缓靠着榻边滑了下去,像什么温热的小动物似的,蜷在榻脚不动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洛冰河也把自己融进了包容一切的暗色。
最后一天还是那样平凡至极地过。昨夜起阴云,今日自晨起就开始刮风,像是要落雨。洛冰河很依时令地擀了面条,浇了清亮的汤头给沈清秋暖身。此后沈清秋摹字,他就挽了袖子垂眼磨墨,眼见磨了好些,沈清秋皱着眉说用不了那么多,那人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性地一圈圈研着,直到沈清秋伸手拦他,他才搁下墨条,有些魂不守舍地垂手立着。沈清秋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他许久,心道还是算了。
冷风刮了一天,到了黄昏也未止歇。压城之势的黑云自穹顶沉沉倾轧而来,沈清秋在昏黑的屋子里拿出修雅擦剑。那只装着海棠汁液的瓶子被他放在掌心掂了掂,迟滞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将那无色无香的水液尽数倾在修雅剑身之上。
修雅清光昭然,在仅有烛火为光源的昏暗的屋内依旧冷芒毕露。剑锋冷光反射到窗上,透出一片惨淡的白色。忽听得一阵急雨声,沈清秋抬眼去看,只见窗棂之外
', ' ')(',风雨之中,孤茕地立着一个人影,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洛冰河彼时出门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他定定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看了几息,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洛冰河选的时候。冷风冷雨的冷冬,无星无月的无所有。他空空然一个人站在天地刑台上等待受死,等待沈清秋为他走入雨中。
沈清秋没有取门口的伞,只身佩剑走入冰冷雨幕。刺骨寒凉丝丝入密,朔风伴雪雨砸得人骨髓生疼。走到洛冰河身前时,沈清秋周身已几乎冷透了。他维持着自然的仪态沉默地站在洛冰河身前,。
在罪大恶极之人本应伏诛的大义与沈清秋与洛冰河的私情中间,巨大无形的空缺让他驻足在后者。
他趟不过那条河。
而这一切的一切无人知晓。
魔界尊主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漠北君继魔尊之位,统领南疆北疆魔族向人界反抗势力发起总攻。同年,苍穹山多名修仙者进阶突破,有效拦阻魔族进攻势力,很快便有反攻之势。
战事频仍的日子,沈清秋愈发寡言,除了战备安排以外几乎不怎么说话,目端容肃得教人难以接近。
洛冰河死前把灵力和修为全散给了他用寿元换回来的人命身上,否则天魔不会那么好打。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清秋不明不白地冷笑一声,针扎似的疼痛穿刺在四肢百骸,他这时明白了洛冰河什么都不给他留下是他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岳清源毫无阻塞地拔剑时,沈清秋想起几乎被自己遗忘的玄肃碎片。扎在洛冰河胸口又被洛冰河亲手拔出来的那块只是其中之一,宁婴婴给他的另一块还完好无损地包在帕子里。沈清秋把碎片拿给岳清源看时,二人齐齐盯着灵光流转无异、完好如初的玄肃剑沉默了。
半晌,沈清秋道:“我知道他拿什么补的了。”
洛冰河那不合时宜的高热、身死魂消什么都不留下的死状,蓦然串起了一条线。
玄肃剑乃本命剑,剑与精魂相通,若是有缺,也只能拿灵魂碎片去补。
洛冰河是剥出自己的魂魄补上断剑的空缺。
而魂魄不完整的人,只能去做那孤魂野鬼,连下辈子都没有。
鏖战半年,漠北君败退。仙魔战争暂且由于伤亡惨重画上休止符。
沈清秋打点好清静峰上下,确保苍穹山护山大阵还够支撑数十年,于一个冷雨日平平无奇地宣布:“我要闭关。”
仙魔止战同年,修雅剑于灵犀洞闭关。
灵犀洞外,时间仍旧按部就班地流淌。
冷雨很快凝成冰霜,凝成天边翻卷飘摇的落雪。六出之花如柳如絮,绵绵堆叠昭示丰年。待东风袭人之际,日出雪融,满地银絮化成杨柳堆烟。阳春无不长成,人间,也渐渐有了人间的盛景。
夏蝉声迭起之时,大地被阳光烘烤得滚热,人们战后重建的步伐却仍旧不停。
转眼又是一年秋,因果交织成回环的时日又一次轮转而来,只不过此时,瓜熟蒂落的只是百姓的喜悦,漂零蓬断的旧日就像这流水的时间一样,慢慢淡去走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日与月与,荏苒代谢。
不知轮转了多少年春夏秋冬,在灵犀洞口守着门的小童都抽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又有新入门的小童担了守门的差事,一年年过去,彩绳芳树长如旧。
又是一年冬,天阴得吓人,刮风还冷。守门的小童靠着石壁烘灵力取暖,给自己烤得昏昏欲睡之际,但见一袭青衣冷眸的仙长自灵犀洞内走出。小童凭借画像和从前前辈的描述认出此人,惊得睡魂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招呼道:“恭贺沈师伯出关!”
青衣仙人只一颔首。颔首之际恰逢天边电闪,额心一道本不那么明显的红印,在这一映照之下,显得尤为清明。
沈清秋出关的传讯符送至各峰的时候,当事人正在屋里煮茶。
在十一峰诸人因他生出心魔而惊讶之前,在宁婴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和溟烟在山下开的学堂已经让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书可念之前,在清静峰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描绘新的图景,让他知道原本合并失序的二界慢慢找到了平衡,现在的人世慢慢变成比从前更好的人世之前,沈清秋只是在看雨。
闪电与雷声之后,风声和雨声就来了。
沈清秋凝视着廊外细细密密织就的雨线,目光仿佛投往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年雨季很长。”
炉火噼啪一声响,与雨声合奏出愀然幽寂的冷调,听起来像一个虚弱飘渺的回应。
可是冬天,早不是落雨时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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