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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故心人不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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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极高极远的朗月,倾盖而下如同一张蒙旧的巨网,自己无可蔽形在这张巨网之下,被其中网格纤维的芒刺扎得漫起一层又一层的战栗。

这是沈清秋之于他。

洛冰河望着沈清秋走近,习惯性地勾起微笑,引他到竹林深处的石桌石凳,掀袍落座。

“师尊请吧。不知你是同我一样睡不着呢,还是醒得太早。”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蹙起眉头。

本应是夜半入睡十分,洛冰河却穿着格外齐整,俨然不是将息的样子。月白衣领交叠,合得严严实实。不知是不是他错看,饶是都裹得如此严密了,裸露的半截脖颈边,还是显出一点绷带试样的颜色。

由此念及宁婴婴曾与他说过的北疆战事。人魔两界合并,本就非议良多,再加上人界近来休养生息得差不多了,反洛冰河的势力也跟着翻起浪来。诸人利益一致,共起发难,如此打了些许时候。洛冰河倘若真有受伤,想必也是因此事牵涉。倒是机遇难觅。

沈清秋也不为之所动,只是道:“我看你并非睡不着也并非醒得太早,不过是又来挑事发难而已。”

洛冰河顿了顿,轻笑道:“师尊很了解我啊。宁婴婴好看吗?你又心疼了?”

沈清秋不答,声音也冷下来:“别再打宁婴婴的主意。我说过了,她有什么好歹,我和你没完,你都忘了?”

闻言,洛冰河状若无意地垂眼看了看胸口,仿佛那里还残留着白日的断刃,又冷又热地破开一个口子:“师尊给的锥心之痛,总是教人难以忘怀。”他面上颜色不变,仿佛早就习惯此等疼痛,转而又冲沈清秋笑了起来,笑里含着湖心被剜开的波纹,一圈圈荡开来,寂寥得隐含死气,“不过今晚月色很好,弟子不想辜负这等长夜,便不谈什么扫兴的了,只是同师尊叙叙旧而已。”

“师尊,你还记得,从前的这个时节,清静峰是怎么过的吗?”

沈清秋沉默得像月色洗礼之下的雕塑,从内里渗出冷来,洛冰河也不在意,只是转手接了小厮递上来的桂花糕与高山云雾,一样样摆在沈清秋眼前,于是那沁人心脾的幽香,越过遥远的岁月,蓦然于肺腑之间来去了。

“婴婴她啊,倒也不争着做什么月饼,反而对做桂花糕情有独钟,只因桂花香浓宜人,她们那个年纪的小姑娘很喜欢。于是在大家都跑到安定峰上凑热闹捏月饼时,婴婴总会拉着我悄悄在小厨房做桂花糕。晚上,聚在一起赏月的时候,还是婴婴的桂花糕最受欢迎。”

“师尊你也不喜欢油腻的食物,桂花糕是你难得入口的糕点。我知你不喜欢甜得过分的,特意把糖的用量合你的口味减了,可你吃一口便放下,转头去拈婴婴的那一盘。”

洛冰河轻轻笑,温朗话音急转而下,仿佛刚刚给沈清秋构建起来的美好回忆,只是个再飘渺不过的赝品:“那是我最嫉妒她的时候。”

“连你的喜好分毫不知也能蒙你青眼,甚至要你迁就她改变自己的喜好……她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所有人的喜爱与偏宠,脸上总是大写的无辜又不谙世事,纯真快乐得教人恶心。因为她的存在就是一种冒犯。”

“我总是在想,她这样的人什么时候能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时候她也能和我一样教你谈而色变避之不得,结果当然很显然:尽管她策反得如此轻易,背叛得如此轻易,她今日照旧能叫你心疼叫你软化,她还能照旧装得和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过她的家家,这个场景,你不觉得可笑吗沈清秋?”

洛冰河貌似情绪平稳地啜了一口茶,此时茶水已经微微冷了。沈清秋面前的茶盏没有动过,反而拈了一块貌似在土里滚过的桂花糕放在手里,于是眼前的光景更为讽刺也更为可笑了。洛冰河道:“知道我为什么娶她吗?因为只有娶她才能教她把那层皮扒下来,也只有娶她才能教你痛苦。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个关口质问她玄肃剑的事吗?因为我看不得她好。你要和我没完吗?——那就没完吧。”

沈清秋听毕,眼中突兀地闪过那个好像从未出现在回忆之中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那个人的眉目已经模糊在岁月之中,再无痕迹,再不可循。

他静默了半晌,方才寒声道:“你从前还是个人的时候,会这么想么?如今你连人也不是了,连自己是人的时候都忘了。捅你那一下,还是太轻,你这种畜生,万死不足惜。”

沈清秋这一句仿佛洞悉过一切,伪装在这种洞悉之下仿佛脆弱的墙纸,只瞬息间就要寸寸剥落,害得洛冰河险些说不下去。但他也只是愣了短短一瞬,便全然不在乎地否定道:“师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洛冰河是个什么东西,打娘胎里就定下来了。你慧眼明珠,怎么竟会看走眼?”

沈清秋便就沉默以对,只把手中杯盏捏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碎在掌心里。

把杯中冷茶咽了,洛冰河又提起了另一个人:“还记得明师兄吗?他当年也很喜欢婴婴的糕点。他这个人,虽说性子咋咋呼呼能闹腾,却也精巧又伶俐。过节的时候,大师兄总会张罗采买布置,叫师弟师妹们逛集市,自己却忙上忙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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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正事干了。格外体贴,你也格外喜欢,对不对?”

“他总是思虑周全,总是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每时每刻都在回护你,你也从不嫌他烦,什么事都放手叫他去做。他功法上有不懂,你能不厌其烦地陪他耗上个把个时辰,就连他想欺负人,你都默许他去做,是不是,沈清秋?”

“每一次,每一次,当他在你身后,而你在他身前给他撑腰的时候,我不但嫉妒,我也同样恨。凭什么他这种败絮其内的人,也同样和宁婴婴一样受你的偏宠?所以,尸骨无存,万蚁噬心,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洛冰河挂着浅淡的笑意把沈清秋记忆里的人呈出来挨个毁伤,与此同时,连遥远岁月那头的少年也被他扼杀在言语之中。沈清秋从前以为自己能够看懂却被刻意忽视的那些质地与那些情,在分秒之间如齑粉散灭在这月华汇就的河流之中,一刻也找不见了。

月华如练,此刻长长久久地,把二人缠缚在这夜色冷芒之中,天罗地网一般无处遁逃。

有一种亘久的糜烂的错误,在这白练之中弥漫开来,渗出脏污浓腥的血色。

沈清秋道:“从前我说他是活该,是咎由自取,今次却不当这么说了。”

他像是同样被一头冷水浇灭一般冷笑:“我有些后悔,当初怎么就没一剑杀了你。”

终于等到了这一句。终于所有希冀都寂灭,换来一个他等了整整五年的答案。

如练月华之下,淌着削去骨血与灵魂之后的无形之水。洛冰河道:“是啊,你杀心昭彰,为何当时……却没有一剑了结我?”

沈清秋道:“谁知道呢。不过也不重要了不是么?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手上。”

洛冰河道:“如今每逢月圆,我都要拿人肉引子处理我的灵魔之气。来见你之前,我才杀了三个人。”

“如此这样杀一年,两年,三年,我的血债越来越多,却也从不言惧。因为没有人能动得了我。师尊要杀我,或许是难事。”

他像清静峰小弟子那样端着一杯冷茶敬他师尊,眼目很沉很重,一颗寒星也不见。

故人心尚尔,故心人不见。

大抵如此。

这场对谈的结果是,沈清秋沉着脸拂袖而去,洛冰河则把那杯冷透的茶饮尽,独身在月下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周身冷透,他才慢慢起身,只身往那座死气沉沉的圣陵而去。脚下那条极黑极长的路,连月光都无以抵达。

洛冰河走得没有分毫犹豫,也没有回头。

满园湘妃的浓泪点点滴滴汇在他身上,将他一身洁净的白衣,浸成如夜一般浓黑而凄冷的颜色。

圣陵深处,数道血淋淋的招魂阵,并同密密丛丛的日月露华芝,鳞次栉比空或不空的柏木棺,铺就了一张极其诡异悚然的图景。洛冰河轻车熟路地走到血阵中心催动阵法,任凭外力割肉削骨。

死无全尸,挫骨扬灰之人,再活过来总是要难上许多,也不怪乎要拿浑身骨血去换。

洛冰河对此不置一词,甚至在次次酷刑般的苦楚之中恍然舔舐到了一点甜处,仿佛他真的偿还了一些什么,仿佛他真的给沈清秋弥补上了曾经亲手挖开的巨洞,仿佛,仿佛如此这般,他就能于无人处慢慢找回那个曾经丢失的自己,重新组合骨血站在沈清秋身前——可惜只是仿佛。

这种傲慢的自我安慰,自今晚他决意把过去的纯净玷污,把自己曾经存在的痕迹抹去之时便再不存在。“洛冰河”这个词的概念,已彻彻底底地,从既明既净的正阳,涂成了泛着油墨冷光的怪物。一个连自己是谁都迷失的人,这世上大抵也没有什么能安慰他的了。

血腥淋漓之中,他垂眼注视棺椁之内猝然睁眼的昔日清静峰大师兄,白骨外露的肌理流着血牵动起来,声音沙哑道:“我很嫉妒你。”

洛冰河漂亮出挑得足以与日月争辉的一张脸,此时五官横截颓萎,连维持皮相都做不到,足令人目眐心骇。明帆怔了半刻才认出眼前血肉模糊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一句疯子还没说出口,一支灵气化成的聚魂钉便钉过来,于是一句话也吐不出来了。

洛冰河心中默数天魔血修复的时长,念着这等寒夜,终于还是熬过去了。

以后,就算比今天更冷,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捱过去。

另一边,沈清秋披着冷月霜色回来,垂眼看着药材中貌似最平平无奇的一种,面无表情地把每次煎药之前留样的这味药汇在一起,竟也有了一拢。

大抵也不会有人想得到,这难得的所谓修复灵脉的奇药,相对的,也是魔族的天生克星。生长于人界极北之地的白海棠,无色无香,可理通灵脉的同时也可滞阻体内魔气,说是杀人的助力再不为过。

若非沈清秋曾有幸于藏书楼观过禁书残本,亦不会想到这一层。

极北之地的花朵通透如冰种玉,美得令人不安。沈清秋垂眼凝视散落的花瓣,默数着将淬毒刀锋没入洛冰河心脏的时日。记忆中白衣的眉目模糊成黑漆漆的一团,于是那一点只对他的歉疚消退成一片空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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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而然地冷下来。

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冷的黑夜,在沈清秋心中烧起了一把寒凉的冷火,只待一朝燎原。

……我也曾因你活着回来而欢喜过。我也曾念过在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好结果。我也曾。

沈清秋像洛冰河抹杀“洛冰河”一样,把无数个“也曾”平淡地揉成一瓣瓣纯色海棠,一捧连一捧地碾尽汁液,直到其面目全非。

他们两个人,自那以后很难再说上话。

洛冰河一连多日不来,来了便换上惯常的衣装,层层叠叠的衣领没过脖颈,教人疑心这种结茧般的封闭里面是不是闷死了什么东西。一旦落座,就还是那个旧日的口吻,一成不变地同沈清秋叙所谓的旧,来来回回重复性地阐述并不重复的内容,把五官都模糊成只会重复的无生命物件。

沈清秋则一句话也不说。

他们如愿以偿地倒带回地牢的那段时日,洛冰河在上座侃侃而谈,沈清秋永远当他不存在。

这样的日子很无趣地进行了几个轮回,终于有一天,在白海棠数量翻倍再翻倍的时刻,宁婴婴敲开了沈清秋的门。

她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泪痕,同沈清秋说:“师尊,他好像真的变了。”

彼时,沈清秋冷静非常地领宁婴婴进来,照例还是哄孩子似的摆出糕点,给宁婴婴手帕擦泪,语气很稳很温和:“身子大好了?不着急,慢慢说。”

直到宁婴婴言毕,沈清秋都没有什么大的表情波动,只是那只托着茶杯的手,已绷出了道道青筋。最后,杯子一个没拿稳倾在桌上,茶水漫得到处都是,滴滴下淌,不知是透明的血还是毒。

沈清秋一言不发地取了一直挂在墙上蒙尘的修雅剑,走到门口才回眸看了宁婴婴一眼,语气还是很稳很温和:“婴婴,你且回去。为师处理。”

在那一盏热茶扣到洛冰河头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宁婴婴只把洛冰河当作一个玩伴、一个叫人忧心的弟弟看待。

她是家里宠着长大的,不管是父母还是师尊,都把她保护得很好,以至于没有机会看到世界的另一面。

也自然而然地,她那幼嫩的、从未长大过的心中总淌着源源不断的热,情愿慷慨地给予所有人,包括这个才入门不久就自觉把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的小师弟。她摸摸他瘦得伶仃的骨,悄悄去小厨房给他揣几个管饱的点心塞他怀里;她在和沈清秋聊天的间隙撒娇似的向他讨上好的伤药,挂着善意的微笑把它们放进洛冰河掌心,带着一点对弱者的同情与怜悯。

洛冰河那时,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进她眼里,或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他很快地低下头去,并同眼睛也跟着藏起来。他说谢谢师姐,但是真的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宁婴婴愣愣地喔了一声,好像没想过会收到这种回复,面上没来由地腾着热气。

却见此时,洛冰河重又抬起脸来,尚且为灰尘与淤青所染的面庞漫出一点笑来,轻声道:“师姐的美意,冰河心领了,真的不必为我担忧。一来,冰河自认有能力解决好问题,二来,师姐为了我的事情,整日夹在师兄与师尊之间,冰河不希望师姐难做。”

也就是在那个时刻,月华流漫进洛冰河仿若群星栖居的眼里,迎面仿佛也拂来了一阵最清爽不过的柔风。宁婴婴听见自己的心扑腾扑腾地跳了起来:一个不过十岁出头的小孩子,何以说出这种话来呀!

在洛冰河很温和的眼眸注视下,宁婴婴觉得脚底发烫,一边说知道啦,我相信你,一边噔噔噔往回走。走得很远了,她回头看,洛冰河那袭洁净的白衣还站在原地,冲她遥遥摆了摆手。恍然间,他仿佛不再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孩子——在这神奇的月色之下,那个身影不知何时抽条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和师兄、师尊一样的大人。

她本就没有长大的心被蓦然击中,从此就仰望他,有时候还会依赖他。洛冰河从不拒绝,脸上总是那惯常的亮晶晶的笑意,狂风都难将其摧折。

她也与此同时发现了更多洛冰河的好,不单单局限在会保护她,向她许诺的事都会做到这样的小事,还在他剔透如玉的质地:对于世间臧否,他平心持正;对于此间之人,他一视同仁。他身端影直,敢平世间难平,解世间难解,正如他在万剑峰拔出来的,那把名为正阳的剑。

她曾真真切切地沐浴在光下许多年,她记得那样好的月光与那样好的太阳。因此,才真真切切地为其陨落而悲哀,真真切切地因它重新升起而欣喜,进而偏信,进而盲从,进而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封在旧日的时光里,一遍遍描摹着那件纯白衣裳,一次次告诉自己:他没有变。他只是……他只是有恨罢了。

直到她看到了蒙旧的水色剑穗,直到柳溟烟携带令牌,领着她攀上久战不降之城的城楼,她亲眼看见表面看上去是人的怪物早已伸出利爪刺穿即将临盆的妇人的身体,从里剖出血淋淋的婴孩,当着母亲的面生生将孩子吞了下去。

腥风将柳溟烟的面纱折出斑斑驳驳陈年旧疴的痕迹。她拿手抵着宁婴婴的后心,像长姐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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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捋着她不住抽动的背脊,声音无悲无喜地模糊在风里:“婴婴,你总要看清的,不是么?”

宁婴婴地把碎片归拢,就连手指被割破流血也浑不在意。

俯伏在地的声音被挤压成零零落落的碎片:“别动,别动……求你了……”

鲜血混着地上冷透的茶水淌落在茶盏碎片之上,洛冰河把碎瓷握得深陷皮肉也不肯放开。此时沈清秋才终于醒悟究竟是什么将洛冰河劈裂至此。

他无言地抬起他的下巴,露出他红透的,湿润的,终于被泪水染出一点绝望光彩的双眼。

本已稳定下来的天平,就这么被洛冰河的眼泪生生砸得猛晃一瞬。在山崩地裂的摇晃中,在牵涉而来的剧痛里,沈清秋于深渊之前无奈叹气,心道真是造孽。你可是此间罪大恶极之人,把我此生善缘全部斩断,又把沉沉血罪压在我头上还要说我为你好,可恶至极,万死不足泄恨。

……你又凭什么摆出这种表情,凭什么为我心痛至此,让我后退一步还不够,非要朝你伸出手,你才满意。吞个瓷片而已,居然能把你吓成这样……凭什么。

“你至于么?”沈清秋盯着他的眼睛,轻轻提了提嘴角,“反正就算是死了,你也有办法和阎王爷抢人;就算事情已经糟到极点,你也能自以为是地‘弥补’和‘让我痛快’,你总是有办法叫自己好过,现在又掉哪门子眼泪。”言毕他抬手,沿着洛冰河湿润的眼角一路抿过去,满面阑干收拢进沈清秋温凉的掌心。

而随意地拭去洛冰河眼泪的那只手,很快游蛇似的绕过层层叠叠的乌发,在洛冰河颈后虚虚地搭了片刻,看起来很像一个怀抱。

在这个虚无的怀抱之中,沈清秋看到洛冰河又一次从头开始拼凑自己,难得轻柔地放缓了语气:“你别忘了,我说过,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我。”洛冰河颤抖的双唇间,蓦然漏出这样一句。

“所以起码在此之前,我是不会去寻死的,听明白了吗?”沈清秋道。

洛冰河愣怔一瞬,在他怀里筛糠似的抖起来。

某些过载的记忆忽然打破闸门冲进来。沈清秋喝下了他的茶说太烫了,沈清秋收了剑,沈清秋不打算在这时候杀死自己。那时他到底是欢欣还是苦楚,已经混沌得什么都记不得,但那时封锁自己造成的巨大恐惧在茶盏破碎的此刻猛地攫住了他。他想自己是想得太好了,他想命运又在和他开玩笑,沈清秋又一次在给他甜头以后放弃自己也再一次永远放弃洛冰河。

他真的太害怕了,以至于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已经决堤。

但是沈清秋冷静非常地擦去他的眼泪,沈清秋说在此之前我不会再去寻死。

沈清秋给了他不会寻死的承诺。仅这一句话就足够支撑洛冰河在临刑之前摆好所有该有的神情,毫无迟疑地等待铡刀落下。

这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披着温情外壳的慰藉,就像沈清秋看似随意地接下他递的茶那样,既不会给他过多的生的狂喜,也不至于要他死得太过凄凉。

而这足够了——对于此时的洛冰河足够了。再多一点一滴,苦涩的浪潮就要从满是裂纹的瓶中渗溢出来了;再少一丝一毫,这满是裂纹的瓶就要被空空然的寂寞再度绞碎了。

洛冰河的求而得之,应该就是如此了。他的终局和他的解,应该也就是如此了。

洛冰河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一霎间,口腔,食道,肠胃,乃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蓦然为一股浓稠的甘涩所缠紧了,没有一个地方在流血,却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

一霎之间,灭顶的苦楚与欣悦将洛冰河几乎钉死在地。他像被钉穿似的将身子埋下去,埋进他日思夜想的檀香里,许久难以抬头。

原来在那一刻,在他的身体尚未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的时刻,求而得之的苦涩,还是要比甜多。

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

可是对于盘桓无所凭依的无群之鸟,一枝纤脆枯木所容许它的短暂停栖,已经是它遍寻不得的莫大幸福。

此时的洛冰河,正完完好好地捧着热茶坐在桌前看沈清秋吃糕。

沈清秋耐心地等他缓过劲了再起身,几乎是赦免一般对他方才的情绪崩溃不置一词,反而又拈了个杯盏给他倒了盏茶,不知是不是事到如今的一点怜悯。

这次,洛冰河反应滞顿地握住了。

两掌贴合杯壁时骤然的温暖一直蔓到头皮,带来震颤酥麻的微小疼痛。洛冰河被这温暖的疼痛裹挟着,却一点也不想松开手,只是任凭这股无形的暖流漫过体腔内所有的伤口,仿佛这就是将死之人的最后甘霖,即便承受不住也要承受。

精致的粉装被眼泪洗刷干净以后,洛冰河的神色又恢复了那种不知道该如何自处的茫然。沈清秋在他几近懵然的目光中举箸,从边上的桂花糕开始夹,神色倒是松弛,还有余裕问洛冰河话:“你来这一趟,就是为了送剑?”

洛冰河愣愣看着沈清秋把桂花糕送进嘴里咀嚼,吞咽,半晌忘了回话,过了好久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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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本是如此,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没拿修雅捅你?”沈清秋吃了几筷子就搁下了,语气语调还是很平稳,眼睛直看进洛冰河眼里,冷笑一声下了定论,“你不仅是来送剑的,你还是来送死的。”

洛冰河顿了顿,而后牵起一个笑来,纯粹得让人奇迹般地找寻到了昔年白衣少年的影子:“上次没有杀成……我想可能是那时候不好看,就想把自己拾掇干净来见你。”

这显然是现编的鬼扯。洛冰河上次没有死在沈清秋手里的真正原因,他们二人全都心知肚明。

沈清秋瞥了他一眼,那人眼眶和鼻尖的红还没下去,虽无意卖弄,仍还有点凄楚可怜的意味:“哭成这样就好看了?”

洛冰河摸了摸颊边,有一点局促委顿地垂下脸去。沈清秋见他如此,以为他又要掉眼泪,不想洛冰河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本来不想给你添麻烦的……”

心里那杆天平又很要命地往一边倾了倾,沈清秋在心里叹气,面子上却还是之前那副冷脸:“你这些年给我添的麻烦还少?”

也不知道回想起了什么,洛冰河好容易回温了的脸又唰地一下白了。沈清秋沉默地看着摞成山的血债朝洛冰河压来,终于在他再一次陈言道歉之前开口:“算了。起码这个尚可入口。”

“这个”,指的是洛冰河亲手做的桂花糕。

洛冰河愣愣看着他,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喜欢吗?”

那些从根本上伤残过的真心与好念,任何人都深知已经无可疗救。洛冰河也早就放弃回到初见的那日,放弃回到那个在清静峰上度过的仲秋的夜晚,因为他早已丧失了被补偿的资格,而这个资格,今后也不可能再有。

但是沈清秋,还是在疮痍满目无可挽回的今日,帮一个遥远岁月之前,孑然而立的少年,圆满了从前的遗憾和梦想。

迟来的温情倾倒而下,湛满了干枯的浅盏,还在源源不断地,教人难以为继地继续流淌下去。

在写明了温情二字之后,洛冰河这个方才重组而成的、几近四分五裂的琉璃瓶,也再兜不住这二字蕴含的无底之水。他清楚地听见每一个裂缝挤压出难以为继的哀声,却放任自流地任凭它们被撑破。

那可是沈清秋最后给他的东西啊。他怎么可能说一个不字。

倘若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天,洛冰河心想,忍受这样温暖的饱胀的痛苦而死去,也比死在冷雨或冷火之中,要好得太多太多。

沈清秋没有回话,反而很不耐烦似的一把把一块桂花糕塞他嘴里,嫌道:“聒噪。”

清甜在口腔里蔓延开来。

明明已经照沈清秋的口味减了糖分,为何尝起来,还是会甜得教人几近惶恐呢。

在事态不可控制之前,洛冰河必须逼迫自己回到现实。他在沈清秋的注视下咽下了那块桂花糕,残留的甜在舌尖与喉口横行其道。

在几近梗塞的,横冲直撞的甜涩中,洛冰河状若无事地艰难开口:“不知师尊,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对面的青衣人只很平静地给自己添上茶水,神色淡淡道:“下个月圆,我给你一个结束。”

话音落下,洛冰河仿佛预想被落实了那般,绽出一个清醒的,辨不出情绪的笑容:“如此便好。”

言毕他起身告辞,就像从前无数次离开这间屋子时那样,十分体面,亦十分坦然。沈清秋本以为这大概就是结束之前最后的完满了,直到他体内的天魔血忽然极轻微地紊乱一瞬。

他在秋风萧瑟中拉开门,只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洛冰河,此刻了无声息地栽在阶下,原本一尘不染的衣袍滚了层薄尘。

不住刮来的朔风把洛冰河的衣袍吹得打出一层连一层的褶皱,这时沈清秋才意识到洛冰河这些时日到底削薄了多少。他上前扶住洛冰河的两肩,试图把他翻过来再想办法挪进屋里,不料指尖才触到他肩膀,洛冰河就惊醒似的骤然回了神思,额间紊乱的天魔印也在短短一霎间回归了正常。风止潮平,仿佛什么异状都没有发生。

洛冰河咳了两声起了身,像是才努力平定了什么翻沸的剧痛,脸上显出和方才一样的毫无血色,回话道:“可能是近来没睡好,又给你添麻烦了……师尊回吧,我改日再来。”

沈清秋沉默地搭上他的脉,面上凝了一凝,抬手贴上洛冰河的额头,热度高得邪门。

“你这么回去,恐怕还没死在我手上就已经被他人杀了。”

言毕,沈清秋冷着脸把他拖进了屋里。

洛冰河本来想问,退让到这个份上,只是要我之后死得痛苦一些,实在不值得;想解释,这种情况已经很久了,自己真的没关系;又想说,事到如今,你没必要再给自己揽麻烦。可是张了张嘴,吐出的却是这样一句:“……你愿意送我一程吗?”

在高热的眩晕之中,在冷透的周身渐渐回温里,隐约听见沈清秋无可无不可地道:

“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如果沈清秋仅仅许下一个承诺,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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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会带着一个还算不那么孤独的躯体坦然赴死;如果沈清秋任凭清冽的眼目流淌出不知是蜜糖还是砒霜的温情,洛冰河会拖着难以为继的残躯咬着牙把脖子放到刑台之上。

可如果洛冰河于温情之间生了贪爱,一切就会变得糟糕透顶,因为贪爱就像衔石投海。

因为在无望之中得到了更多而贪爱,因为贪爱而无以忍受广袤的空虚,因为无以忍受而求索更多,又因求索更多而痛苦难当。洛冰河的前路是死,他在就死的路上被贪爱二字截杀,而他对此心甘情愿。

“你愿意送我一程吗?”一个在他心中颠来倒去的贪求在穷途末路之时吐露,话音出口之时截杀的刀锋就迎面向他劈来:你到底有什么资格向他问出这句话?你明知道他的垂怜只是为了让你痛苦!你想得太好,你不知廉耻,把他的一切全都毁伤,把真心错认,又想要他再一次送你?你凭什么?

洛冰河冲出胸膛的贪爱控制了他的声音。而在短暂的,本不该抱有希望的等待之后,洛冰河的贪求有了结果。

沈清秋道:“杀你和送你,也没有什么分别。”

在高热将意识焚烧殆尽之前,一阵尤为温暖的春雨拂落到不毛干旱之所,被霖每一寸干涸开裂的土地。那一刻,洛冰河陡然明白自己会死得极为凄惨。

他不该在这时候这么幸福。

沈清秋见洛冰河问完那呓语般的一句之后就没有了动静,也不知道这人是又烧晕了还是怎么,只好先把他弄到榻上去。洛冰河难得很乖地任他架着,肌肤相贴时还在微微发抖,仿佛这样的肢体接触于他而言也是痴心妄想。

沈清秋给他倒了杯水放在榻边柜子上:“等会儿木清芳来。”

洛冰河还在晕着,烧得眼鼻都泛红,目光涣散地追着沈清秋不放,半晌才模糊地回话:“……不用,明天就好了……我给你添的麻烦已经很多了。”

沈清秋闻言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哑丫鬟再烧壶水。

再度睁开眼睛,窗棂外昏昏然不辨日月。沈清秋不在屋内,床头上倒是放了几件干净衣物,都是沈清秋的衣服。

自己不想让木清芳来,沈清秋也果真没有惊动任何人。

洛冰河把汗水浸透的中衣拢紧,半晌都没敢动床头那叠衣裳。他几乎能想象到它们的触感,能想象到温然沉定的檀香隔着布料蒸上来,抚过自己的每一寸肌理,仿佛这样沈清秋也给了他一个拥抱。

可他到底还是没敢碰,连伸手都不敢。

他只是容许自己小心翼翼地靠近沈清秋给他的那一点恩惠。高热之下迟钝的感官什么都觉不出,他却只看着那青色就觉得被填满了。青色,天青色,苍翠广袤的颜色。他躺在它旁边,仿佛那颜色也无比宽容地容下他。容下他这个天地难容的罪人。容下洛冰河。

沈清秋。沈清秋。洛冰河闭上眼睛,把他的名字放在齿尖来回默读。

我不该在这时这么幸福。

次日早上,沈清秋和洛冰河那日一样带了一身冷气回来,周身却清爽得很。

洛冰河还是之前那个貌似一切很好的德行,见他回来便朝他一笑,眼睛悄然往他腰间一瞥:“师尊去练剑了?刚好粥也好了。”

沈清秋的眉毛却皱了起来,脸上的那点松弛之意很快被冷霜取代:“你什么意思?”

洛冰河被汗水反复浸透数次的中衣还挂在他身上,而沈清秋只要一想到洛冰河苍白着脸还要若无其事地在厨房煮粥,脑门上的青筋就突突狂跳。

洛冰河显然没意会到他师尊的不满从何而来,愣了一下才道:“快入冬了,怕你回来冷……”

奈何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清秋打断:“我给你的衣服为什么不穿?”

沈清秋不是没看望过伤寒的小弟子,更不是没有常识。就是因为知道高热退烧难免会发汗,才把干净衣裳给他翻出来让他换。不想这小畜生是一点不念好,非但不换,还顶着不知道状态如何的刚发完烧的身子出去熬起粥来。

洛冰河像是没想到沈清秋会有此一问,连现编的谎话都没来得及想,就被沈清秋那叠衣服摁了一脸:“滚去换。”

沈清秋这厢搅着洛冰河熬的微微煮出米花清香扑鼻的粥,心道他真是有病也不嫌折腾。那厢洛冰河浸在热水里,脑子也好像在热水里咕嘟咕嘟地冒泡泡,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

你太幸福了,洛冰河对自己说,这样你又会想求取他更多的怜悯。

你会想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你会想倘若从前没有做得那么绝,倘若早一点知道他曾对我是有情的,是不是你我早就过上这样的生活。

这样,初见的遗憾也不算遗憾了,被抛弃的苦楚也本应不损伤到根本。竹林风过雕刻的无人知晓的情意铺陈开来,那么美,那么好,这样的一切的一切,他都想让沈清秋知道。

他们本来可以是那样的。

此刻,洛冰河于贪爱之间想求取的“本可以”,就这样像这温热的流水,熨帖的衣物,沉定的檀香一般降临到他身边,温柔而残忍地告诉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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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之所以是“本可以”,只是因为它是本不可实现的夙愿。一旦实现了,只说明一件事——你洛冰河离死亡又近了一步。

洛冰河完完整整地站在沈清秋面前,有点别扭也有些忐忑不安地抬眼看沈清秋的反应。

沈清秋状若无意地抬手捋了一把他淌水的微微蜷曲的发尾,还是随手那样施了个咒。咒术带走了洛冰河发丝上的水珠,流动波浪似的长发淌过沈清秋的指尖。他师尊垂下眼目,穿过层层乌发,把压出一点褶皱的领子理好,期间没有说什么话。

洛冰河裹在安全的青色里,他日思夜想之人在咫尺之间理好自己的衣貌仪容。

热水很暖和,沈清秋的衣服很暖和,隔着衣物触碰自己的那只手也很暖和,吐出的气息也很暖和。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度过这最后的倒计时。秋天已经很冷了,他不知道习惯了在苦寒之地苦捱的人,一旦经受了怜悯的温暖的荫蔽,又该如何再度被流放到无人的荒原。

沈清秋没有赶他的意思,洛冰河询问了沈清秋的意见后,很识时务地在小屋里搭了一个小床,从此就在这里住下,每晚都要在黑暗中注视着沈清秋的背影,一遍遍描摹沈清秋的轮廓,即便已经烂熟于心也生怕自己落笔生疏。明明是刻入骨血这般难忘的人。

他干一些杂活。砍柴,洒扫,做饭,对洛冰河而言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有时,他也想化身成在斧下粉身碎骨的木材,静谧地生长数年只为和炭火一道焚烧在沈清秋的炉里,哪怕给他带去一点温暖都是值得。

当扫帚在地上划出条条细密的印痕之时,他凝视着院中飘摇的枯草,觉得这样仿佛也好,每一年陨灭与重生都在同一个地方,每一次每一次都能注视沈清秋。这种注视带着永恒之意,而这个词从来不属于洛冰河。

月一天一天盈满,洛冰河发觉他已在嫉妒任何事任何物。

如果有下辈子,做一只被你拿起的茶杯,做你手里的一把剑,做于无人处看你的野草,终有一日粉身碎骨在炉中的古木,我可以吗?

他们都有明天,度过漫长的冬天以后又能见到来年春到,他们都能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地看着你,而我看不到春日了,这是我最后一个冬天。

洛冰河站在草木零落的院中,四时唯独舍弃他而驱驰不息。

秋天过去之后,冬日却那么冷。

他折回屋里,看着在案前烛火下静默翻书的沈清秋,露出一个与往日无异的笑容。

“师尊,冬天的莲藕很好,明天我做给你……”

这是月圆的前一日。

沈清秋翻了一页书,像之前回复他高热时的发问那样,无可无不可地道:“随你。”

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晚上,洛冰河没有睡着。

在没有月色笼盖的暗夜里,一切都只是钝然模糊的暗影,就连洛冰河,也只能隐隐捕捉到沈清秋那件月白中衣的丝绸流光。

他只是那样长长久久地看着。那滚热纯然贪爱的视线就这么无以掩饰地朝沈清秋倾来,如何不教人心有触动。

在这样隽永的目光与记忆中,沈清秋曾心想他会说什么话,可是夜都快到了头,洛冰河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在他以为如此长夜大抵也就这么度过了的时候,忽听得极轻微的窸窣下榻之声。洛冰河缓缓走近了,似乎是俯下身来,呼吸与微卷的发尾一并软软地拂在脸上,一阵轻密的痒。

随后是长久的静寂,静寂过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沈清秋在黑暗中听见洛冰河移开身,在原地顿了片刻,才缓缓靠着榻边滑了下去,像什么温热的小动物似的,蜷在榻脚不动了。

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洛冰河也把自己融进了包容一切的暗色。

最后一天还是那样平凡至极地过。昨夜起阴云,今日自晨起就开始刮风,像是要落雨。洛冰河很依时令地擀了面条,浇了清亮的汤头给沈清秋暖身。此后沈清秋摹字,他就挽了袖子垂眼磨墨,眼见磨了好些,沈清秋皱着眉说用不了那么多,那人都没听见似的继续机械性地一圈圈研着,直到沈清秋伸手拦他,他才搁下墨条,有些魂不守舍地垂手立着。沈清秋本来想说什么,看了他许久,心道还是算了。

冷风刮了一天,到了黄昏也未止歇。压城之势的黑云自穹顶沉沉倾轧而来,沈清秋在昏黑的屋子里拿出修雅擦剑。那只装着海棠汁液的瓶子被他放在掌心掂了掂,迟滞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拔开瓶塞,将那无色无香的水液尽数倾在修雅剑身之上。

修雅清光昭然,在仅有烛火为光源的昏暗的屋内依旧冷芒毕露。剑锋冷光反射到窗上,透出一片惨淡的白色。忽听得一阵急雨声,沈清秋抬眼去看,只见窗棂之外,风雨之中,孤茕地立着一个人影,面朝着自己的方向,已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这才反应过来,洛冰河彼时出门去,已经许久没有回来。

他定定盯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看了几息,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这是洛冰河选的时候。冷风冷雨的冷冬,无星无月的无所有。他空空然一个人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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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地刑台上等待受死,等待沈清秋为他走入雨中。

沈清秋没有取门口的伞,只身佩剑走入冰冷雨幕。刺骨寒凉丝丝入密,朔风伴雪雨砸得人骨髓生疼。走到洛冰河身前时,沈清秋周身已几乎冷透了。他维持着自然的仪态沉默地站在洛冰河身前,。

在罪大恶极之人本应伏诛的大义与沈清秋与洛冰河的私情中间,巨大无形的空缺让他驻足在后者。

他趟不过那条河。

而这一切的一切无人知晓。

魔界尊主身陨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大陆。

漠北君继魔尊之位,统领南疆北疆魔族向人界反抗势力发起总攻。同年,苍穹山多名修仙者进阶突破,有效拦阻魔族进攻势力,很快便有反攻之势。

战事频仍的日子,沈清秋愈发寡言,除了战备安排以外几乎不怎么说话,目端容肃得教人难以接近。

洛冰河死前把灵力和修为全散给了他用寿元换回来的人命身上,否则天魔不会那么好打。意识到这一点后,沈清秋不明不白地冷笑一声,针扎似的疼痛穿刺在四肢百骸,他这时明白了洛冰河什么都不给他留下是他留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岳清源毫无阻塞地拔剑时,沈清秋想起几乎被自己遗忘的玄肃碎片。扎在洛冰河胸口又被洛冰河亲手拔出来的那块只是其中之一,宁婴婴给他的另一块还完好无损地包在帕子里。沈清秋把碎片拿给岳清源看时,二人齐齐盯着灵光流转无异、完好如初的玄肃剑沉默了。

半晌,沈清秋道:“我知道他拿什么补的了。”

洛冰河那不合时宜的高热、身死魂消什么都不留下的死状,蓦然串起了一条线。

玄肃剑乃本命剑,剑与精魂相通,若是有缺,也只能拿灵魂碎片去补。

洛冰河是剥出自己的魂魄补上断剑的空缺。

而魂魄不完整的人,只能去做那孤魂野鬼,连下辈子都没有。

鏖战半年,漠北君败退。仙魔战争暂且由于伤亡惨重画上休止符。

沈清秋打点好清静峰上下,确保苍穹山护山大阵还够支撑数十年,于一个冷雨日平平无奇地宣布:“我要闭关。”

仙魔止战同年,修雅剑于灵犀洞闭关。

灵犀洞外,时间仍旧按部就班地流淌。

冷雨很快凝成冰霜,凝成天边翻卷飘摇的落雪。六出之花如柳如絮,绵绵堆叠昭示丰年。待东风袭人之际,日出雪融,满地银絮化成杨柳堆烟。阳春无不长成,人间,也渐渐有了人间的盛景。

夏蝉声迭起之时,大地被阳光烘烤得滚热,人们战后重建的步伐却仍旧不停。

转眼又是一年秋,因果交织成回环的时日又一次轮转而来,只不过此时,瓜熟蒂落的只是百姓的喜悦,漂零蓬断的旧日就像这流水的时间一样,慢慢淡去走远。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日与月与,荏苒代谢。

不知轮转了多少年春夏秋冬,在灵犀洞口守着门的小童都抽长成了少年的身形。又有新入门的小童担了守门的差事,一年年过去,彩绳芳树长如旧。

又是一年冬,天阴得吓人,刮风还冷。守门的小童靠着石壁烘灵力取暖,给自己烤得昏昏欲睡之际,但见一袭青衣冷眸的仙长自灵犀洞内走出。小童凭借画像和从前前辈的描述认出此人,惊得睡魂儿都飞到了九霄云外,忙不迭招呼道:“恭贺沈师伯出关!”

青衣仙人只一颔首。颔首之际恰逢天边电闪,额心一道本不那么明显的红印,在这一映照之下,显得尤为清明。

沈清秋出关的传讯符送至各峰的时候,当事人正在屋里煮茶。

在十一峰诸人因他生出心魔而惊讶之前,在宁婴婴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和溟烟在山下开的学堂已经让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有书可念之前,在清静峰的弟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向他描绘新的图景,让他知道原本合并失序的二界慢慢找到了平衡,现在的人世慢慢变成比从前更好的人世之前,沈清秋只是在看雨。

闪电与雷声之后,风声和雨声就来了。

沈清秋凝视着廊外细细密密织就的雨线,目光仿佛投往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今年雨季很长。”

炉火噼啪一声响,与雨声合奏出愀然幽寂的冷调,听起来像一个虚弱飘渺的回应。

可是冬天,早不是落雨时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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