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喉咙里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
二奶奶这边打发程凤台睡了,外头老葛等着把程凤台留在车里的大衣围巾等物呈交上来方才告退,就是这样一个日常程序,不知怎么就在今天见了鬼了,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的外套就有点发呆,然后把大衣捧在膝盖上,慢慢抄检了一遍内外口袋——她过去从来不这样做的,婆娘将丈夫的外衣口袋乱摸一气,多欠妇道呀,心里竟比程凤台这个在外头鬼混的更为羞愧。口袋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块叠好的手帕,皮夹子,打火机和香烟,一张便条上抄了几个电话号码,一把袖珍玳瑁梳子。二奶奶一件件看过之后放回口袋里,最后把那只皮夹子捏在手里,忖了忖,翻开一瞧就自言自语地笑了:“真是个大爷,出门在外就带这么几张钱。”她发现有一张纸片珍重地单独插在里层,不与钞票贴在一起,便随手将它抽了出来,那是一张照片,她看了一看,脸上的神情就呆住了。其实她今天翻看程凤台的东西,也不是为了要抓商细蕊或者别的什么人的奸/情,她只是想把控住程凤台,了解程凤台的真实行踪。而且过去在戏台上远远见到的那一面并不足以让她洞悉商细蕊的真容,京戏的戏妆向来是很浓艳很修饰的。但是二奶奶不用费琢磨,只屑一眼就知道他是商细蕊。就是这样小男孩式的眉目和神情,仿佛一点坏心眼都没有的,笑得那么干净好看,像一个受过教养的良家子弟似的。这一切当然只是戏子的拙劣伪装,二奶奶能够一眼看穿他的伪装,然后惊极怒极,直奔四姨太太房里去。四姨太太看见照片却没有认出来,笑道:“哟!这是二爷和谁呀?照的怪好看的!”待她知道真相以后,也是当场吓了一大跳,惊呼一声用帕子掩住了口。心想这一对汉子居然这样嚣张,偷情还带拍照纪念的。这世道也就是这样了,在作风方面对男性是格外地宽容,连商细蕊这一类半男半女的玩物都不用怵着言论,可以尽情在光天化日之下挎着姘头,思及至此,便有点自怨自艾了。二奶奶这时候终于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咬牙切齿道:“你说男人是有多荒唐?带着一个戏子的照片到处走,那不成了迷戏子的闲汉吗!简直鬼迷心窍!传出去多够丢人的!我给他那么水灵的丫头他不要,偏偏去迷戏子!”二奶奶在那愤愤然,四姨太太无意间把照片一翻,惊呼道:“哎呀,这儿还有一行字呢!”待她看清了那行字,不由紧张得盯了一眼二奶奶,不敢说话了。
二奶奶见她这般神色,心里一愣,道:“这写的是什么?你念给我听听。”
四姨太太悄声地把字念了。
二奶奶问:“怎么叫伉俪?”
四姨太太瞅着她的脸,磕磕嗒嗒,踌躇着说了真话:“伉俪就是……就是书面上夫妻的意思。”
二奶奶愣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把对于程凤台的不满瞬间转移到商细蕊身上,指着照片冷笑道:“他一个男戏子,还想和二爷做夫妻?不要脸的东西!他做梦吧!”
四姨太太本来以为二奶奶会痛哭或者痛骂,甚至做好了两口子大闹一场,自己受点鱼池之殃的准备。不料二奶奶骂过一声之后便不再言语了,自顾在那生闷气。四姨太太是个蛮老实的人,想着这个时候是不是该骂两句商细蕊给二奶奶出出气才好,又怕讲错了话火上浇油。这样想了半天,在肚子里攒够了词,却只听二奶奶恨恨地咬着牙根说了一句:“世上哪儿来的这号妖孽?早晚劈个炸雷,教老天爷劈碎了他!”随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照片掖在手帕里气度万千地站起来拂了拂裙角,嘱咐道:“得了,这事儿别给人知道,啊?我先走了。”四姨太太不禁要佩服起她了,当年她刚进门那会儿不停地和程凤台吃醋怄气,现在是越来越有气量和涵养了,要不然也当不了大宅门的主妇。不管心里面怎么滔滔怒气,她表现得就像没有的一样。
程凤台一口气睡了十多个钟头,晚饭也没有吃。第二天中午悠悠转醒,第一个念头就是找商细蕊玩儿去,再一想,嗨,人这会儿早到了南京了。过年之前向来是各家最忙的时候,程凤台也有许多人情账目要整理,但是他前几天在商细蕊身上累狠了,忽然闲下来,也没有干正事的心情,电话里约了范涟见面,他两个说着话就要打趣打趣,程凤台笑得很,说:“我不跟你这废话,快出来,把常之新也叫上,我与他有日子没见了,我们好好喝一盅。”
范涟在那头道:“事先说好,之新不爱上那种地方去,你可别给我找骂啊!”
程凤台笑道:“我选的地方再正经不过了!常之新准喜欢。要有姑娘对你们动手动脚,我替你们把她打出去!”可见还是要有姑娘作陪的。
电话刚挂上,程凤台脸上笑意犹在。二奶奶进屋来瞅了他一眼,自以为料准了他的动向,嘴角露出一个没好颜色的冷笑:“又坐不住了?”
程凤台对着镜子照了照,扯了扯脖子里掖的丝巾,向她坦白道:“和范涟,还有常之新,吃个晚饭。”
二奶奶只管掇过一只绣绷来绣花,意思是不要听他的谎话。程凤台也不在意,对二奶奶很是讨好地笑了笑。
傍晚的时候,程凤台与他两个大舅子照约见了面,地方倒真是好地方,一座清静幽雅的独门院子,三个旗装打扮的小姑娘站在一边侍酒,另有一名琴娘在珠帘里弹奏瑶琴。常之新进屋来不由怔了一怔,然后目光在房内四周转了一圈,微笑了一下,果然还是喜欢的。虽然他现在离这些美酒佳人的生活已经很遥远了。
范涟咋咋呼呼大惊小怪,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喝过花酒:“怎么还有姑娘呢!回头萍嫂子问起话来,问我今晚把之新带到哪去了,我可没法交代!”嘴里说得挺正经的,一双眼睛却黏在人家姑娘脸上,嘴角的笑容也不像是个君子。
程凤台立刻拍着常之新的肩膀,对那三个小姑娘吩咐说:“你们招呼我俩就行,这个人不用管他。”范涟捶了他一拳。小姑娘们都抿嘴笑了。常之新还未点菜,先去点曲,隔着珠帘和琴娘对谈了几句话。程凤台和范涟相视一笑,心想今天是真选对地方了。他们男人在一块儿喝酒聊天,最后除了谈女人就是谈政治。常之新在衙门里担任公职,因为职位使然,不免向程凤台打听曹司令的动向,程凤台不敢随意张扬机密,按住常之新的手,道是:“常兄,今天我们不谈国政大事。你问的这些话我都记住了,将来我有了准信,一定头一个来告诉你。”
常之新点点头,拍拍他的手,笑道:“这也是算是没话找话。我现在不比你们灯红酒绿乐子多,每天就那么几件工作,乏味极了,没什么可拿出来和你们聊的。”
范涟说:“我早劝你去南京,我给你介绍差事,你又不愿意。北平到底有什么勾着你的?别真是被他们说着了,你是舍不得我们商老板!”范涟一边开着这样低俗的玩笑,一边拿眼睛去看程凤台。程凤台只是笑笑。常之新没好气地盯了他一眼。范涟更加得意了,勾住常之新的脖子:“我知道了,那你就是舍不得我了!”
常之新压根懒得搭理他,任他勾肩搭背,自己默默地喝了一杯酒,正色道:“别闹了,我和你们说一件家事。”
程凤台见状一呆,与范涟对了个眼神,范涟清清嗓子正经坐好。常之新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把姑娘们都遣散了,单留下帘内那位奏琴的娘子在弹一支《秋风词》,常之新似乎是不忍心打断了它,趁着琴音,他犹豫地,缓缓地说道:“我不便离开北平,是因为你们萍嫂子。你们萍嫂子身上有些病症,离不开北平老太医的药。”
程凤台与范涟心头猛然一惊,联想蒋梦萍平日里的孱弱姿态,心猜她是患了某种绝症,还未开口相问,常之新脸色非常痛楚似的说道:“那病便是对着你们,也不好说出口的。那几年,他们唱戏的命苦,流落在中原几省,四处都是灾荒、战争,四处受人欺辱。你萍嫂子为了讨生活……也是身不由己,吃了一剂凉药,把身子给吃坏了。”
程凤台与范涟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常常在风月场中游历,怎么会不知道凉药是什么。梨园子弟生活艰难,模样俊俏些的,更有一份不可对人言的苦楚,想来是为了避免珠胎暗结,才下了这狠心。那该是多绝望的情形!常之新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能够把这件令他心碎的秘密告诉他们听,也是把他们看做手足至亲了,这个时候,他们除了陪着常之新一起沉默之外,说什么安慰的话都不合适。常之新默了一阵子,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中医西医看了个遍。我倒不是非要个孩子不可,是你们萍嫂子,觉着亏欠我,觉着……”常之新抿了抿嘴,没法说下去了。假如一辈子做着下九流的行当,无法体面地活着,那当然是自顾不暇,不做他想了。可是谁让蒋梦萍遇见了常之新,她终于能够像样地生活了,女人哪还有不想做娘的,她简直想疯了。
程凤台想到蒋梦萍看着他家几个孩子时的神情,想到蒋梦萍的多愁善感,满腹哀切,他止不住地替他们难受。范涟也垂着脑袋默不作声的。帘子那一边的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住了,外面三个人一点察觉都没有,直到琴娘拨开珠帘走近前来福了一福身,常之新慌忙别过脸,把含眼睛里的眼泪擦了。这琴娘已然不年轻了,脸上敷了一层薄粉,遮不住细纹,看着总有四十出头,难怪只在帘子后面露个琴音。程凤台烦她没有眼色,这个节骨眼跑出来做什么,多让常之新尴尬的。那边范涟火气比他还大,斥道:“行了你出去吧,这儿不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