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看他一眼:“是吗?”一头就要穿着试试。二奶奶一声喊住他,老葛心里一激灵,以为破了案了,二奶奶却道:“你先把那衬衣给脱了!桂花,伺候二爷换衣裳!”有老葛这样二门之外的仆人在场,二奶奶是绝不会与程凤台有亲密举动的。
程凤台由丫鬟服侍着,终于扣上了长衫上所有的葡萄扣,对着镜子照得欢天喜地的。下人们都觉得二爷真是太没有见过世面了,穿一件绸褂子能把他美成这样。程凤台一指老葛,丫鬟把大洋塞他手里,老葛还要推脱,程凤台道:“你是不舍得,还是嫌不够?”老葛才勉强收了,刚往外退,范涟进来了,迎面对老葛竖起一只大拇哥,向外一比划,笑道:“快去把车开出来等着吧,我的车就不开过去了,坐你们的。老孙那儿的街面太乱,停那回头给碰花了。”程凤台瞧了瞧他,嫌他惜物的脾气太鸡贼,冷哼一声:“我的车那也是好车!给你当电车那么凑合!”
范涟扭头一看他,眼前一亮,斗嘴都忘了,嘴里哎呦喂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姐夫!好啊!换行头了啊!你别说!这一身真是……真让我想起我爹来了!”
范涟的爹也是二奶奶的爹,二奶奶不由得也向程凤台看过去,日日相对十多年,她可从来没觉得程凤台长得像她爹。
程凤台学着相声里占便宜的话,说:“那还不快叫爹?”
范涟叹为观止地说:“真像我爹挂墙上那张照片儿的扮相!”程凤台没听出他的意思。范涟一手拽着他的袖子,看清了上面的团寿暗纹,更加摇头赞叹:“这一身可真够神气的,整个儿跟出大殡似的。赶明儿穿着它,我给你拍张照,早晚有你用得着的那一天!”
程凤台算是听明白了,被嘲讽得又气又笑,按住范涟就要踢他一脚。二奶奶可忌讳这种话,怒斥道:“你说的是什么!到这儿来满口胡吣!”范涟不敢再开玩笑,岔开话道:“姐夫,你知道你这一身还差什么?就还差一双布鞋,没有穿了长衫还穿皮鞋的。”受他的提醒,程凤台一叠声的又要去征集布鞋了。范涟赶忙拦着他:“得了得了,哪儿有时候给你簪花抹粉的啊!咱们还得先去……”他想到他姐姐,把水云楼仨字给活吞了,道:“还得先去接周香芸呢!”笑着向二奶奶道:“大姐,我们走了,干正经买卖去了!”
二奶奶翘翘嘴角,才懒得理他们的猫腻。
程凤台脚蹬皮鞋身穿长衫,终于也没能凑齐一身地道的中式装扮,但是因为自我感觉十分良好,路上强迫范涟承认他穿长衫也很英俊。范涟坚持认为他更像是躺棺材里出殡来的,一旦活动,则像是诈尸的。把老葛的冷汗都听出来了。程凤台不跟他置气,笑笑说:“你这叫不懂欣赏,等会儿让行家来评评就知道了。”
等到了水云楼那么一亮相,还真引来了众人的一致称赞。沅兰十九和几位师兄们,都夸程凤台穿长衫比穿西装风度好,又说这个颜色漂亮。懂事的人把商细蕊拉过来,往程凤台身边一推,抚掌赞道:“你们看看,这俩人这打扮,这相貌,一个潘安,一个宋玉!站一块儿多般配呀!”
程凤台听了很高兴,低头附在耳边问商细蕊:“商老板,我这么穿,还行吧?”
商细蕊本来被夸得也有点高兴,程凤台这一身穿的,他看着真是顺眼!本来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杀猪的,跟着理肚肠!程凤台与他相好,须得穿衣打扮由内至外与他协调,才是“他的人”!正想赞两句,那一头周香芸已经做了王昭君的打扮,化好妆过来了。商细蕊最后还是忍不住赌了个气,不肯把化妆梳头的师傅借给他们带去堂会,两个戏子一律化妆梳头了以后再走。商细蕊看到周香芸羞羞怯怯拿眼睛瞅着程凤台,叫了一声二爷,他就气不打一出来,程凤台的衣裳他也瞧不出好了,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骚气,转头再把周香芸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见周香芸穿的还是他旧日替换下来的行头,便冷声道:“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说完转身走开了。
这一句话兜进了两个人。周香芸大受打击地往后退了小半步,觉得商细蕊是真不疼他了。程凤台也大受打击地挺直了腰。范涟悄声道:“哟呵,他这是冲谁呢?”程凤台才明白过来他这是冲的谁,并且发觉商细蕊此时表现得阴阳怪气,笑里藏刀,指桑骂槐,很有一点他们梨园行中普通戏子的一贯作风。原来戏子们的那股拧着劲的精神气,全是从嫉妒和不忿上面来的,便是商细蕊,对着真正上心的事物时也概莫能外。程凤台看看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和他解释什么了,只得赔笑冲他大喊了一句:“商老板,我们走了啊,晚点儿我来找你!”商细蕊当着没听见一样。
等程凤台一走,商细蕊就开始坐立不安了,他也不冲人找茬发脾气,自己爬上爬下,踢踢打打,小脸拉得老长,之后挽起袖子拿一支红缨枪在后台里练功,把戏子们都吓死了。又过了个把钟头,杨宝梨落在他眼睛里,拿红缨枪的镴枪头追着扎他的屁/股蛋子玩儿,把闹得杨宝梨满屋子乱窜,哭喊班主欺负人。沅兰被吵得耐不住了,笑道:“班主,小周子第一次唱堂会,你真放心啊?”
商细蕊傻乎乎的,没认出来这是个台阶。沅兰又说:“我觉着你该跟去看看,别让那小周子丢了咱们水云楼的脸。孙主任的新宅子离这也不远,几步路的事儿。”
商细蕊丢了红缨枪,整了整衣裳,把袖子放下来:“我是有点不放心,这小子一直挺丢人的。”
沅兰道:“那你还不快去瞧着点儿!”
杨宝梨捂着屁/股蛋子,也在身后哄着他出门:“班主您快去瞧瞧!小周子别唱砸了!”
商细蕊就这样被他们心甘情愿地推出后台,杀去孙府了!
☆、81
八十一
商细蕊也没有带人,只自己喊了一辆洋车赶到孙府。孙府过去是一个浙江茶商的宅邸,大小虽然和程凤台的齐王府不能比,造得却是秀气精致得很,小桥流水,一派江南风韵。商细蕊几年前在这座园子里给它原来的主人唱过堂会,因此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的,不想今天还没进大门,就被挡了驾!
门口两个卫兵吆喝一声拦住他,说是没有请帖不让进。商细蕊在四九城横行无阻很多年,这张脸就是他的通行证,他把这张俊俏的通行证杵到人眼前,以一副正德皇帝微服私访的口吻反问道:“你是打哪儿来的?居然不认识我?”
两个卫兵瞧他这派头着实不小,加上这相貌这年纪,指不定是里头哪位大人物的公子爷,不敢出言不逊再吆喝他,只是坚持要他出示请帖,没有请帖就不让进。商细蕊一拧脖子,把他那通行证扬得高了点:“让你们头儿来,我和他说两句。”不等卫兵通报,身后想起一声“商老板”,回头一看,是薛千山带着一位皮肤黝黑的俏丽姑娘姗姗来迟了。薛千山一手虚环着那姑娘的腰,一手就去搭商细蕊的背,笑道:“商老板!我说今天哪能没有你!范涟还骗我你不来!大轴唱哪出?别让孙主任点!他不懂戏,瞎凑热闹的!走走走,快进来!咱们可都来晚了!”
那卫兵不禁伸手在他们之前一拦,商细蕊站住脚微笑道:“哦。我没有请帖。”
薛千山立刻愠怒地瞪大了眼睛,向卫兵指着商细蕊:“你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