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说:“二爷叫我秋芳,我是后门老罗的侄子。”
程凤台没再问,要是换个俏丫头,兴许还能逗一逗嘴,小子再俊也是个小子,他不爱看。这个秋芳不言不语的,伺候人倒是有一套,翘着兰花指给程凤台刮胡子剃鬓角,手势明显经过训练的,程凤台闻见他身上的幽幽香气,一会儿又单腿跪在地上,把程凤台的脚捧在怀里穿袜子。一举一动没有不规矩的地方,然而处处透着个不规矩。程凤台是被商细蕊开过窍的人,这几年浸染梨园,看得也多了,脚往回一缩,也不看他,自己穿上鞋走了。
二奶奶在厢房里曲起一条腿坐在床边,程凤台点着了水烟递给她,夫妻见面,总要说说经历。程凤台对商细蕊说话那是天花乱坠牛皮乱吹,对二奶奶,好比儿女待父母,从来报喜不报忧。一路上的精彩,说给二奶奶听的只有吃得差点这一样苦。二奶奶张罗晚上家里开席,把程美心范涟都喊来吃饭,给程凤台洗尘。说着话,那个秋芳又来了,隔着门低声说:“二奶奶,爷的东西落前头了。”
二奶奶说:“送进来吧。”
秋芳拿着程凤台贴身的褡裢,里面是带给二奶奶的金莲绣鞋,二奶奶不避着秋芳,倒出来摆弄翻看,嗔怪道:“北边的花样能有苏绣好?大老远的巴巴带这个回来!”仍然很爱惜地收起来,对秋芳说:“去给二爷拿拿肩,一点眼色也没有!”
秋芳没能搭着程凤台的身,程凤台一屁股坐到二奶奶床沿,笑道:“小孩子没力气!你来捶我两拳就好了!”
二奶奶搁下水烟,跪在他背后捶他:“欠你的!一回家净找着麻烦我!”
秋芳无事可干,讪讪退下去,程凤台不问他,但是二奶奶却觉得有一点解释的必要:“秋芳这孩子命苦。从小爹妈没了,落到戏班里,熬到这个岁数该出师了吧,偏偏嗓子倒仓,绝了唱戏的路。老罗求我给孩子一口饭吃,我叫来一看,孩子干干净净,家里养的,还认得不少字,留下替我看看账本子不错。”
二奶奶治下的这个家庭,完全延续旧式大户风格。后院好比是皇帝的后宫,除了几位皇子,就只有程凤台一个活男人。秋芳半大的小子,没有二奶奶允许,绝无可能深入此地来递送东西。二奶奶的含义,也就不用明说了。她掌管的后宫能有赵元贞,能有秋芳,就是不能有商细蕊。因为赵元贞和秋芳都是“干干净净,家里养的”。商细蕊,名声太野了。
程凤台奔波一个多月,二奶奶就在家里投其所好,想出这么个招数,不知她是策划良久,还是忽然爆发的灵感。程凤台想说他不喜欢戏子,更不喜欢男戏子,再像女人再漂亮都不行。他和商细蕊,从来就不是相貌好看□□觉的那回事,性情之间的吸引,怎么能够轻易取代呢?二奶奶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秋芳的好,程凤台话到嘴边,心灰意冷的咽下了。
晚上一家人吃饭,都是至亲骨肉,不分男女坐了两大桌。范涟把盛子晴也带了来吃家宴,这个意思非常明白,两个人八字有一撇了。于是二奶奶对盛子晴殷勤得不得了,程凤台也夸范涟:“好!有本事,子晴眼光很高,说明我小舅子还不是很次。”范涟白他一眼:“看你说的。我与子晴不知有多谈得来。”程凤台抓酒壶倒酒,不当心碰掉一碟蘸料,秋芳接过来先一步给他斟上酒,然后蹲在地上擦他裤腿。秋芳在丫头老妈子之间万红丛中一点绿,专门服务程凤台。范涟仰脖子咽下一口酒,眼珠子乱转。
饭后程凤台和范涟避出去抽烟说小话,谈了谈坂田的事情,秋芳进来拨炭盆伺候茶。他一走,程凤台朝他脚后跟一抬下巴,说:“你姐姐现在不给我塞丫头,换成小子了。小子就小子吧,反正我也不睡,是什么都无所谓。她找来个娘娘腔!翘着两根兰花指绞毛巾,有意思吧?还不能明说不要,说了就是有外心,回头给我脸色看,和我怄气。”范涟笑得直蹬腿儿,程凤台看不惯他幸灾乐祸的样儿,用松子弹他脸,范涟一边躲,一边说:“姐夫,悠着点啊!过去塞大姑娘,你能推开。而今换成大小伙子,我看你这把子力气啊,悬啊!”程凤台抓起一把松子,揭开范涟的衣领就倒进去了。
范涟和程凤台是开玩笑的话,谁知程凤台真往心里去,睡前定睛看了眼床上的人没掉包,门关严实了,才敢脱衣服往下躺。这日子过的,那么荒唐可笑。第二天睡饱起床,秋芳还是来了,程凤台不便当面和二奶奶唱反调,二奶奶不在跟前,他对秋芳一点好脾气也没有。命令秋芳不许说话不许动,背着脸站到墙角去,自己很快的穿衣洗漱,好像再晚一步就要被恶心着了,他迫不及待要去见见商细蕊,抱抱凤乙。商细蕊不在小公馆,说是上戏去了。程凤台追到戏园子,真难得,今天是商细蕊的《游园惊梦》,因为戏目经典,反而轻易不露出来,一年到头至多演那么三四回。今天被程凤台赶着巧,就像是在特意迎接他似的。
台上正在换幕,他还记得千金难买下场门的说头,心想如果商细蕊上台来眼睛朝座儿一睇,看见他坐在面前,那将是怎样一个惊喜!他与下场门就坐的客人商量换位置,话还没说明白,那客人把食指竖到嘴边嘘了一声,用着气声训斥道:“你要干嘛?干嘛都行!不许吵吵!”说罢反倒是怕程凤台再做夹缠,急急把位子让出来,转身往包厢小跑去了。程凤台就坐之后,发现今天其实全场都很古怪。这里不是清风剧院,这里是最古老的戏园子,戏园子有多吵,程凤台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居然鸦雀无声!要说鸦雀无声,大概有点夸张,静寂的空气里偶尔一两声咳嗽,以及条凳拖在地板上的声音,非常克制,更衬得众人齐心协力营造的静,仿佛怕惊醒了梦里的丽娘,惊飞了水上的白鹭。
程凤台问身边的座儿:“怎么了?不许人说话?”
不料那座儿也和先前的客人一样反应,面色严厉地制止程凤台,瞪着眼睛跟见了仇人一般。反正现在谁敢在商细蕊的场子里发出声响,谁就是座儿的杀父仇人,耽误了商郎的戏,他们真能一人一拳打死他的!
程凤台在这诡异的气氛里,渐渐体会出一点恐怖。扭头看看座儿,人人一张梦游的脸,既有盼着天上落雨的饥渴,又有盯着引线烧尽爆炸的紧张。好比台上有个吃心的妖精,把人们的心肝都吃掉了,人们在等着妖精重新出现,大发慈悲把心肝吐出来还给他们。程凤台知道商细蕊的戏好,好到给满园子的人都下了魔咒,引得人们齐齐发痴,倒是见所未见的。
先上台的是黎巧松。
黎巧松拿一支笛子,坐到离台上很近的位置,光看这一点,也很奇怪。笛音响起,杜丽娘携春香入园游览。商细蕊穿着粉红戏服,与程凤台走货之前的面貌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他一出场,程凤台就知道,在自己离开北平的期间,商细蕊身上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件事已经揉碎他的血肉,挫断他的骨骼,使他不再演绎任何角色,就此死去,接着,杜丽娘幽魂荡荡,口唇轻启,借尸还魂了!
程凤台与商细蕊之间有着一种感应,不用说话,他就知道。商细蕊每唱过一字,都像是一根丝缠在程凤台脖子上,教他喘不上气,教他莫名憎恨台上的杜丽娘。他简直想掏出□□射杀这一缕千载而来的幽灵,又想把座儿们挨个儿叫醒,告诉他们商老板被杜丽娘吃掉了,台上的那个是鬼,你们看不出,只有我看得出。
满目春光在十步之内尽数看遍,杜丽娘要回去了。人们舍不得杜丽娘走,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叫好。座儿与商细蕊也有着特殊的感应,台上唱戏的是人是鬼,他们亦是火眼金睛,耳聪目明。听戏听到今日,方知何为一个痴字,何为一个醉字,梨园盛景,到此为止。是,商细蕊兴许真的陪日本人睡觉了,委身侍敌,要被日日唾弃。可是杜丽娘又有什么罪孽?杜丽娘偏偏附在这么一具风流儿的尸首上现了身,显了形,怀着一腔春情要在梦里找她的柳梦梅。千怪万怪,怪不到杜丽娘身上去呀!
座儿又哭又叫,但求把杜丽娘长长久久的留在人间。程凤台闭上眼睛,也觉得有泪水流下来了。
☆、116
一一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