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白文被问得一愣。商细蕊在平阳唱旦最先唱出名的便是与蒋梦萍的《白蛇传》,后来由于两人的一段公案,商细蕊铁了主意把这出戏挂起来了,至今也没有碰过一下,这里面的缘故,就连戏迷也都知道的,笑作是“戏妖不扮妖”。
商细蕊直瞪瞪瞅着眼前的路,冷风吹得他一吸鼻子,委屈似的说:“都知道我不唱白蛇,都知道我刚唱了打金枝,老姜勾去诗文会,我只能战金山。日本人不许唱抗金扫辽的戏,你说老姜知道不知道?”
谁说商细蕊没有心眼,他只是不屑用心眼,从小眉高眼低经历过来,这行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心眼子,看都看会了。钮白文低着脑袋沉默不语。这么巧,日本人踩着钟点挑今天来听戏,又这么巧,四出戏码里独独的一出抗金戏,教商细蕊给挑去了——真要是故意刨的坑,里面恐怕还有侯家徒弟下的铲!钮白文是个谨慎的,心里早也有了疑影,只是嘴上不肯说;现在听商细蕊自己说了,他唯有叹道:“终究空口无凭,这亏横竖是咽下了,好在没惹出大祸。”
商细蕊跟着低头一叹:“看二爷方才那脸色,这亏怕是他替我咽下了,才没惹出大祸。”
商细蕊一直是没心没肺的横小子模样,好难得见到他动情动容的时候,仿佛可以做一番□□的深层谈话。然而下一刻,商细蕊便喊了两辆洋车,跺了跺脚对钮白文说:“钮爷快回去吧,我脚丫子都冻木了!”说罢,撇下钮白文的一肚子话,与小来扬长而去。
接着几天,程凤台怀疑自己被日本人盯梢了,或者说,早在小公馆那会儿,那些藏头露尾的就压根不是记者。二奶奶见程凤台回家来了,便派人去把凤乙接回大宅,程凤台也没有反对,他现在是顾不得养孩子了,商细蕊呢,根本不喜欢小孩,凤乙一哭他就心烦,他能把自己养好了就算好样的。不成想商细蕊扣着凤乙就不撒手,拦着门一痛耍无赖,屋都没让人进,说什么这是他花钱买的娃,想往回要,除非拿钱来赎,如若不然,孩子长大了就是他水云楼的戏子,到那时节,凤乙这个名字太文气,也不必要了,就改叫商小凤,一唱准红。
下人回来复命,把商细蕊的话原原本本的说了,二奶奶气得翻白眼,她现在就像一个被儿子恫吓住的母亲,这一场怄气是她输了,她不会赶走程凤台第二次的,毕竟在她的观念里,一个家是绝对不能没有男人的!二奶奶瞅着程凤台,程凤台心里明白,商细蕊瞎他妈扯淡,其实是在撒娇求和,忍不住嘴边的笑意,挥挥手让仆人出去了。商细蕊要养孩子,就让他养着好了,晾着他,控控他脑子里进的水——倒不是说商细蕊不唱梁红玉,坂田就没有机会整这出。程凤台恨的是商细蕊浑身上下漏洞百出,人家随手一戳,隔空打牛,倒把他程凤台戳翻在地了。程凤台对“私生女”不做安排,二奶奶也不好说什么,暗想这个唱戏的自己生不了,就借着别人的孩子做筹码,以此让程凤台多多眷顾他,一个男人,姨太太手段倒是耍得很溜,真不要脸,真有心机!
不过程凤台这一连几天,在家坐得很定,仿佛是把商细蕊和孩子都忘记了。隔天程美心终于带来曹司令那边的意见,意见很简单,唯有审时度势四个字,意思是说,形势比人强的时候,屈就一二,也不是不可以的,总之,自己看着办——那说了等于没说一样。程美心看弟弟这样烦恼,破天荒的居然觉着有点心疼了,握着他的手臂柔声说:“Edwin,这边的事情不要管了,司令不会不顾我,你留下未必能帮上多大的忙,带着家里去英国吧。”
程凤台苦笑:“要留下没用,姐夫早就撵我走了。我和姐夫生意上的事,姐姐你不知道。”
程美心怎么不知道他手上的天价军火,也不光是程美心知道,这期间坂田约程凤台在日本餐馆吃过一次饭,听日本戏,回来他就脸色很不好,难得发脾气砸碎了一只茶杯,一宿没合眼,家里噤若寒蝉的。第二天招呼范涟过来商谈。此时节日占区的经济都被挟持了,但是为日本运输军火,仍然是一个耸人听闻的大汉奸。范涟听得无话可说,只有给程凤台比大拇哥:“成,我姐夫可是比你姐夫先走这一步了!是个识时务的!干好了准得遗臭万年!”
那大拇哥就快顶到程凤台的脸上了,程凤台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滚蛋!”接着一勒脖子,把范涟耳朵拖过来,叽叽哝哝如此这般,范涟脸上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姐夫,你可想明白了?这么一大笔钱!何况日本人看出破绽,回头来找你的麻烦呢!”
程凤台闭眼睛往椅背一靠:“花钱买清白多划算啊!横不能真当了汉奸吧?只要我们做得像,有曹司令在,坂田纵然有疑心也不敢发作,就是要让你姐姐受苦了。”
范涟收了嬉皮笑脸,与程凤台谋划一番首尾,匆匆离去。程凤台设计出一个瞒天过海的大计策,既紧张又兴奋,仰面躺在床上发呆,忽然看见床头那本书露出一角,便随手抽出来翻几页。看它书名起得这么大,将整个梨园包含在了里面,结果竟只说着商细蕊这一个主人公。程凤台顿时兴趣大作,把正经事抛在脑后,细细捧读起来,读得脸上一时怒,一时笑。此书以前朝小说笔法,半文不白煞有介事的述说着商细蕊的情史——那叫一个琳琅满目,包罗万象!从平阳城的地主老财,到张大帅;从兄长商龙声,到曹司令父子。程凤台还没有看到自己出场,就忍不住一跃而起,杀去小公馆兴师问罪了!
程凤台突然的回来,小公馆里一点准备也没有,小来帮着赵妈包饺子,两个人一手的面粉。商细蕊睡袍大敞,仰面卧在沙发上打盹,凤乙趴在他胸膛,也是睡得香甜。过去程凤台在家的时候,每天晚饭前后都要和凤乙玩一玩,玩得凤乙跟上了闹钟一样,到点儿就要想爸爸,哭起来没个完。这一屋子的老小女人,唯独商细蕊还可以冒充一下程凤台,凤乙一开嗓子,他就来舍身取义,按头捏脸一顿揉搓。然而哄孩子可是个苦差事,哄到后来,往往是商细蕊先一步趴下了,因为怕压着凤乙,他一条手臂垂下来,摆出一个马拉之死的造型,程凤台走近了,他也没有发觉。
程凤台轻手轻脚的把凤乙抱起来,谁知凤乙竟是个喜新忘旧的臭丫头,这才几天不见,她就忘了老子,两只手恋恋不舍的在商细蕊胸口抓了一把,嚅嗫小嘴,似是不满。程凤台把孩子交给奶妈抱走,用卷起来的书拍拍商细蕊的脸。商细蕊睁开眼睛看到心上人,又喜又怒,兼有一点委屈,跳起来就要打人:“你个王八犊子!你还知道回来啊!”
程凤台板着脸按住他的手,不跟他逗闷子:“过来!我要审你!”他一转身,商细蕊就跳上他的背,胳膊熟极而流的勒住他脖子,两腿夹住他的腰,整个人就像牛皮糖一样的粘牢了,甩都甩不脱。程凤台怒道:“快滚开!没心情和你玩儿!”
商细蕊大声宣布:“进了这个门可由不得你啦!要嘛和我玩儿,要嘛被我玩儿!你说呢!”
程凤台皱眉道:“嚷嚷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不嫌丢人!”
商细蕊贴着他的脸说:“你这样驮着我,我就成了王八的盖子乌龟的壳,已经不嫌丢人了!”
赵妈头也不敢抬,太不好意思了,但是听他们两个大小子闹成一团也怪逗人的,在那一边包饺子,一边偷笑。程凤台不想给赵妈小来听见拌嘴,忍气吞声驮着他沉重的壳上楼了,这样妥协的姿态,没开一个好头,往下再要问罪是不能了。回到房间把王八盖子往床上一掀,商细蕊以糜夫人脱帔的姿势从睡袍里钻出来,一骨碌翻身进了被窝,并朝身边空余的位置拍了拍:“二爷,过来,过来啊!”
程凤台不尿他,拖过椅子坐在床前,神情冷淡。商细蕊倒悬着脑袋招呼他半天,他也不理,只把《梨园春鉴》朝商细蕊一甩:“看看!”
商细蕊举起来哗啦啦扬灰似的一翻:“啥玩意儿啊!密密麻麻这么多字!不看!”说完朝着墙角一扔,扔得书四仰八叉扑在地上,接着两脚一蹬,探出半截身子悬在床外,伸手去捞程凤台:“过来躺会儿呗!二爷!”
程凤台打他的手,商细蕊挺委屈,愣愣的望着程凤台出神。他这个年纪的小伙子,饶是唱戏练功占去他大半力气,饶是从小训诫他惜精保肾,床上那回事隔三差五总也要想上好几遍。可是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朝思暮想的,程凤台就这么安生!商细蕊开动脑筋思索一回,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你回去一趟,二奶奶把你睡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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