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天日正长心神不定,病恹恹懒梳妆短少精神。素罗帷谈寂寞腰围瘦损,辜负了好年华贻误终身。
唱完了不甘不愿地一长叹,把素菊插回头发里,气恼这朵鬓花硬生生耽误了脸庞上的胭脂好颜色。
四姨太太不自在地晃了晃身子,有点坐不住了。
二奶奶回头笑道:“模样是真俊,比我们女人还要女人呢!”她特别地注意到了商细蕊手上戴的那只光芒四射的大钻戒:“这身皮肉也够细粉的。”四姨太太答了个是,勉强笑了一笑。
邹氏坐在椅子上不拈琴弦不展书卷,面朝台下,合着弦子把自己胳膊肩膀捶打揉捏了一遍,这一套动作与胡琴配合得极好,手上每一下功夫都乘着胡琴的音,直接表达出邹氏内心的渴望,演绎得脉脉骚情。邹氏独坐房中,并没有可以勾引的对象;而商细蕊坐在台上,台下千八百人都是他攫取的目标,他浑身每一根骨头都透着j□j,每一个眼神都淌着蜜水,无需开口发出莺鹂之音,一爪一挠都搔在台下男人们的心缝儿里,使他们叫好的声儿都变了调子,口里喊着商郎,心里想着娇娘,恨不能跳上台去揉搓他一顿,立时替他解除了寂寞。
二奶奶也感觉到了,又把两条柳眉拧了个紧,她本来还不信程美心说商细蕊的那些话,因为知道他们矛盾深,现在可是信了十成十的,扭头轻声对四姨太太道:“这还寡妇呢!这是哪门子的寡妇,寡妇夜里都是这么过的?”
二奶奶久居内宅,女人多,心思多,是非多,她说话向来很当心。今天大概是带着一股子怨愤之情来到这里,又出了宅门,心境有点不一样,说话也敞多了,竟然没有顾及到四姨太太也正是一个寡妇。四姨太太此刻作为一个忐忑的,心里有鬼的寡妇,简直吃不准二奶奶是来相看商细蕊的,还是知道了她的秘密,来刺探她的,或者根本是一石二鸟。
邹氏揉完胳膊,一瞥眼发现脚上的鞋子沾灰了,便翘起一个二郎腿,撩开裙子一角,在众目睽睽之下露出一双三寸金莲。他连鞋面都制造得飞金绣银,很抓人的眼睛。座上有人长长地“哟”了一声,然后有人吹了口哨。旧式女人的小脚,那也是一样隐秘的所在,绝不肯示人的。因为有神秘感,所以显得刺激。商细蕊当然不可能裹一双小脚,这便是他们戏子的“跷功”。他当年学踩跷的时候,年岁已晚了,一发狠心在脚上绑了三个月的跷,吃喝拉撒都踩着跷过,以至于练得太狠,后来的一段日子连好好走路都不会了。黎巧松这一段的胡琴拉得尤其俏皮,邹氏合着拍子,脚尖高高挑起,用手绢姿势好看地一下一下扫拂两只鞋面,直到纤尘不染,方才满意点头。底下女座们都忍不住赞叹了,因为这正是她们日常的所为所见,被商细蕊拿到台上活灵活现地一演,教人禁不住羞臊着脸儿会心一笑,也不知道这个商细蕊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真是点滴入微了,简直像是日日夜夜埋伏在她们身边的人。
二奶奶不自觉地缩了缩脚,心道程凤台当年居然还有脸嫌弃她是小脚,他既然嫌弃她,那么台上这一个算是什么意思?这招招摇摇的,不是一双更小的脚?
四姨太太看二奶奶神情不好,不免凝视了她一会儿。二奶奶仿佛被人察觉了心思,恼羞成怒心直口快地对商细蕊做出一锤定音的评价:“我要说唱戏的没有一个正派人,姨娘一定要笑话我迂腐了。今天仔细一打量,别的戏子不敢说,就台上这一个邹氏,准不是正经货色。”
四姨太太强笑着轻声说:“二奶奶,这是演的戏呀!”
二奶奶望着台上,道:“就算是戏,他把这么个骚里骚气的邹氏演得这样活泛,自己能正经到哪儿去?正经人能演得到他这份道行?需得是,才能像。大概齐也就是这么个人了,差不了多少!”
老葛在后头听了,心里替商细蕊捶胸顿足的。
四姨太太不禁要说两句公道话:“这倒是真的不一定。演什么像什么,才叫做工好。二奶奶没有看过阮玲玉演的电影,她一个正经人家的姑娘,也能把妓/女演得很像。”
二奶奶不答腔,端茶喝了一口,不知道四姨太太今天为什么会突然和她唱反调。四姨太太见她沉默下来,惊觉自己是唱了反调,也跟着喝了一口茶,把其余的公道话都咽下去了。
之后邹氏吓鼠赢得满堂彩,二奶奶却已没有兴味,不但没有兴味,而且看着很厌恶。待到邹氏与曹操街楼对望,两人眉来眼去j□j来往,使她不由得联想到商细蕊与程凤台之间的种种谣言,想到商细蕊勾引程凤台,两人初次见面,是不是也跟台上演的那样,一个放浪怀春的,勾上一个糊涂贪色的,这样一想,马上就觉得台上所演不堪入目至极。本来良家女子对于失贞的荡/妇就有扑杀之心,何况台上台下情节一致,浪骚的瓜葛到程凤台头上来了。与四姨太太刚说了一句:“得了,咱回吧。”被伺候的茶童听见,立刻撒开脚丫子就跑后台去,顾经理随即撒开脚丫子就跑包厢来。
二奶奶在丫鬟的搀扶之下,已经站起身准备走了,看见顾经理,便向旁边一个老妈子一点头,老妈子托出好几卷揣了半天的现大洋,大洋用红蜡纸包起来,总能有个两三百块了。这种看戏的规矩,二奶奶是绝不会掉份的。顾经理毕恭毕敬地替角儿道了谢,正准备接下来,二奶奶忽然一抬手,从头发上慢慢把那朵镶了大东珠的绢花摘下来,搁在几卷大洋之上,这种带暗红的檀香色,最能够衬托胭脂的娇丽。二奶奶回头瞥一眼台上的美人,向顾经理笑道:“您得把话说明白,这是程二奶奶,赏给邹氏的。”然后头也不回地被奴婢们簇拥着下楼去了。
顾经理呆了一呆,就领悟了这一句话的意思:二奶奶既不动手也不动脚,轻飘飘地扇下一个闷声嘴巴!四姨太太咽了咽吐沫,心里有点慌张。老葛只觉得二奶奶果然是厉害,绵里藏针的厉害,知进知退的厉害,商老板在戏台之上难逢敌手,在二奶奶这里,恐怕再活上一辈子也不够一指头的。
☆、77
七十七
商细蕊唱完一折戏,转到后台来第一句话就问:“今天程二爷的包厢里坐着的是谁?”与程凤台相好这三年,他形成的一个习惯就是不管有多入戏,上台首先要瞟一眼程凤台的包厢,要看到程凤台坐在那里,才好定定心心的开口唱。今天往那边一瞟,却看见两个女人坐在那里,不知是什么意思。
小来不愿意他当着人问这些,把茶壶嘴塞到他口里堵住他的话。商细蕊啜了好几口茶,往后一仰躲开不要了,坐到镜子前一边补嘴唇上的油彩,一边又问:“二爷呢?他今天没来?”
他张口闭口二爷二爷的,把小来都快给气死了,就想说话刺应他几句。沅兰走过去搭上商细蕊的肩膀,附在他耳边唧唧咕咕一阵,直把商细蕊说得两地一呼:“真的啊!她来啦!”说着马上就跑去撩幕布,想要看个仔细。小来心说二奶奶无事不登三宝殿,还不知道存着什么心呢,你有什么可美的呢?这不是缺心眼缺大发了吗?
商细蕊对程凤台的妻子可是太好奇了,他和二奶奶相互之间都是久闻其名,不见其貌,一看正看见二奶奶侧着脸和四姨太太在说话。因为平时听程凤台描述过,他倒是一眼就知道谁是二奶奶了。二奶奶坐在昏暗里,眉眼看不出是否动人,就知道皮肤好像很白皙,很丰韵,衣裳映出金晃晃绸缎的暗光。她的发式和衣着都是商细蕊看得顺眼的款式,商细蕊就不喜欢现在的女人把胸脯屁股都绷得曲线毕露的,天热还要晃着大光胳膊大光腿,也不喜欢她们烫得贴着头皮的卷头发,还是觉得二奶奶的这身打扮比较好看。其余来不及有更多的感触,他就该收收心思上台了,等唱完了邹氏会曹一节,二奶奶中途起堂,这时候已经走了,顾经理一直把她送出门口,送上汽车。商细蕊在此后的戏里只有一场张绣杀婶,出来才半分钟就结束。他唱完自己的重头戏份,二奶奶就起堂,可见果真是特意前来看他的,商细蕊想明白这一点,由衷产生一种好赖不分的得意。
下戏谢幕了以后,雷双和他们很快卸了妆,脸上敷着热毛巾在打盹。商细蕊今天太过于兴奋,脱下戏服还迟迟不肯卸妆,水云楼的女戏子还在讨论二奶奶。反反复复从二奶奶的岁数讨论到二奶奶今天的打扮,说她当年的嫁妆有多少多少,多么出风头。商细蕊过去从来也不曾有过打听程凤台身世的想法,现在话到耳边,整个儿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地听,好像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听到二奶奶的嫁妆钱,传闻中是个惊人的数目,更加觉得在这笔金钱之下,程凤台与二奶奶是柴米的夫妻,交易的婚姻,没有真爱。又想程凤台图嫁妆娶老婆,可真是个没有用处的小白脸啊!比起自己这一身铁打的能耐,他这辈子是拍马难及了!
顾经理托着二奶奶的彩头在旁等了半天,一直等不到机会把东西悄悄地交给商细蕊。好容易他们八卦完了,雷双和打盹儿又醒了,和演张绣典韦的两位角儿一道跟商细蕊商量侯玉魁的冥诞要怎么操办。论起来,他们都比商细蕊认识侯玉魁的年头长,商细蕊出师的时候,侯玉魁已经退隐了,但是看上去商细蕊与侯玉魁的交情未必就比他们来得浅,好像只有更为深厚。而且现在梨园界里有什么齐聚一堂的喜丧大事,商细蕊这道菜是必须要隆而重之地端上桌的,“无商不成宴”了嘛,少了他的戏,就好像整出堂会都不够档次了似的。商细蕊从戏里下来不久,处处都还带着戏里的味儿,言辞举动都比平常显得女气。他自己不觉得,但是捏着袖口,翘着兰花指端茶杯的样子,很让人发噱,喝茶的时候,居然还很自然地用袖子掩住嘴。雷双和他们见过商细蕊平时的为人,虽不雄风凛凛,也绝无女态,武生与旦的特征在他身上冲合融汇,形成一种类似于昆曲里生角儿的气质,反正是比一般的乾旦爽利多了。这时就笑得直拍他的背:“商老弟!哈哈!商老弟!真真儿的天生戏骨啊!入戏,就数你入戏!”众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