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美心第一次说到这件内幕,这想必也是她为什么恨商细蕊的最终原因,然而商细蕊居然能有这样的魅力,也把二奶奶给唬得不轻。
程美心道:“弟弟这两年待你怎么样?”
二奶奶思索道:“待我……倒是和过去没什么不一样的。”
四姨太太也插言宽慰道:“我们家二爷向来分得清楚什么是玩玩,什么是正经过日子。那么些年了,什么时候糊涂过?就是在上海的时候和赵小姐,和那个女学生,传得跟真的一样,我看他最后也明白得很。总归是上海滩出来的见过世面的少爷,跟一个男戏子不至于的吧?”
程美心眼睛一横:“赵元贞和那个女学生,两个良家小姐算什么,她们才见过几个男人,对男人能有什么手段?商细蕊经过的人就多了,还都是有头有脸的!这手段高明啊!二阿弟再有良心,也得防着被人带坏了!”
一席话,把四姨太太说得也服帖了。随后三人一言一语,将商细蕊的底细嚼了个朝天翻。在程美心嘴里,商细蕊被塑造成了一个奸柔小人,满肚子的阴谋诡计,惹是生非,完全是一个妖妃恶妾的形象。二奶奶和四姨太太都没有接触过商细蕊,别说商细蕊了,其他的戏子她们也都不认得。仅仅凭着对梨园行的印象和商细蕊的所作所为,她们也一致认为本人一定相差不远,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报纸上传说商细蕊是豪门世家的遗失子,程美心却咬定他的娘是平阳城里出名的一个婊子,生下他以后得杨梅大疮死了,简直把二奶奶的魂都吓飞了。
一般女人总有这样一种思路,自家男性亲属,像是丈夫也好,兄弟子侄也好,叔伯父亲也好,一旦在外面有点风流事,她们不先说自家男人下流不检点,反而一口咬定是外面的坏人洒下天罗地网的勾引,自家人必然是误入的歧途,暗中的埋伏,错也错得情有可原。程美心二奶奶和四姨太太,三个性情见识各不相同的女人,在这一点上也相同了。程凤台固然吃里扒外,干的不叫个人事,商细蕊则是处心积虑的邪恶。程美心一口一个“二弟糊涂人”,“当心被骗了”。四姨太太也说:“是得说说二爷了。”二奶奶心里一气,落下了两行眼泪,程美心忙给她擦了。
程美心看见二奶奶动了真气,她就收场了,临走还千叮万嘱,不教让程凤台知道这些话。等晚上程凤台吊儿郎当的回到家里,照样嬉皮笑脸的逗二奶奶说笑。二奶奶与他毕竟不是少年夫妻了,情爱已淡,较的是另一门子的劲,非常沉得住气地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没有好脸色。第二天依然阴着个脸,哪里都不让程凤台去,程凤台急了,笑道:“二奶奶,你把我当小孩子啦!关我在家里做什么呢?”
二奶奶做着一张绣片,道:“那么你出去做什么呢?”
程凤台凑过去笑道:“我出去做生意啊!”
二奶奶扭头向他冷笑:“哦?做生意?”说着作势要拿绣花针去扎他的嘴:“教你说瞎话!”程凤台哎哟一声往后躲开了,也不生气,也不撒野,挠挠头发倒在炕上抽烟,觉得女人戏子念书人,这三样人真是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不可理喻,不知道二奶奶为什么又和他别扭上了。但是他除了结婚头几年和二奶奶矛盾很大,后来是打不还口骂不还手,做惯了孝子。游历花丛的经验使他深知,女人只能靠哄,靠顺着,万万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不让他出门,他就在家里算算账发发呆,忍受着冷言冷语,一句脾气也没有。这样关了几天,一天程凤台坐在窗下看杂志剥杏仁,自剥自吃,嚼得嘎嘣脆,他向来很爱吃这些零嘴来解闷,把三少爷馋得不得了,涎水流了一长串在前襟上。程凤台望着儿子笑道:“你看什么,你牙长齐了吗?能吃吗?”三少爷朝着他呵呵笑。他也瞅着儿子笑。
二奶奶给三少爷擦着口水,火气渐渐消弭下去,觉得程凤台还是很乖很懂人事的,身心依然在她的掌握之中,并没有因为外面有了妖孽,在家里对妻儿的态度就有两样,那么就还是外面妖孽的错,非要把好人勾兑坏了,。
程凤台拖着拖鞋端来一盘杏仁肉给她:“二奶奶,尝尝?”
二奶奶含着笑啐他:“滚开!真烦人!”
程凤台见了二奶奶这气色,心里立即就有数了,笑逐颜开道:“那我就滚啦?”
二奶奶横他一眼不做声,程凤台迅速抓起衣裳:“真滚啦?”等了一下,不见二奶奶骂人,立刻脚不点地溜了出去。二奶奶在他身后喊:“回来吃晚饭!”程凤台连老葛也不带,自己开上车就跑了,也没有去找商细蕊,而是去了东交民巷的小公馆,看望曾爱玉。
曾爱玉这时候有着三四个月的身孕,正是反应很大,心情很差的当口,蓬着头发素面朝天地下楼来会见了程凤台。程凤台从她怀孕以后常来看她,从来不空着手,这次不但空着手来了,而且距离上一次来访,已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曾爱玉吃什么吐什么,发着低烧,还无人问津,不禁疑心他是不是冷淡了心,要反悔了。毕竟说好的三十万,她是一分钱也还没拿到手里。程凤台问问她的身体,和住家的护士小姐谈了两句话,撂下一笔生活费来起身就要告辞。曾爱玉心里拧着劲儿的犯委屈,分开五指随意地梳了把头发,抓起包也要出门。程凤台一把拉住她胳膊:“怀着肚子你上哪儿去?”
曾爱玉甩开他直往外走:“怎么着?肚子里的卖给你了,我也卖给你了?”程凤台没有回嘴。曾爱玉一直沿着东交民巷的街走出很远,自己也不知道将要到哪里去,一边走一边哭。程凤台把汽车开得极慢,几步之遥跟在她身后,走得稍微久一点,曾爱玉脚步居然打踉跄,体力不支了。程凤台赶紧不由分说将她抱到车上去,笑道:“你过去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当了妈,反而不懂事了?”曾爱玉鼻尖贴在他衬衫上,闻着那香烟和香水的气味,越发想要流泪,越发觉得委屈,手臂主动地绕上了他的脖子。
程凤台愣了一愣,拍拍她的背,哄了许多好话,一直把她送回卧室看她睡下,就差给她个晚安吻了。表面虽然看起来温柔无限,心里已经不胜其烦,待曾爱玉一入睡,他拧着眉毛一阵风似的走了。除了二奶奶和妹妹们,仿佛没人有这个无理取闹的资格,他待别人耐性不耐性,靠的不是感情深浅而是涵养,曾爱玉一闪而过的动容全是错付了。
被曾爱玉耽误了这一下午的工夫,这就到了该回家吃晚饭的时候,程凤台还是忍不住绕去商宅转了一圈,心想八成是见不到商细蕊的,这个时间他准在水云楼坐镇。想不到商细蕊倒真在家里,和小来两个人守着一只炖锅,在院子里吃晚饭。程凤台一来,小来就端着碗走开了。商细蕊瘦脖子扛着脑袋,低头闷吃,说什么他都一个字一个字地答,非常糊弄。程凤台本想和他讲两句话就走,看见商细蕊这个态度,还就不想走了,火起来猛地一拍他大腿:“闹脾气,你也闹脾气是吧?”他的涵养面对着商细蕊,就完全丧失了。
商细蕊吞下最后一口面条,一拳头捶回去:“我封喉呢。”
他们戏子常有封喉一说,好比是饭馆要修灶,嗓子也和灶头一样,一天到晚的架锅烧火可不行,使狠了就要歇歇。有的戏子在台上使尽能耐,下了台话也很少说,就是为了休养嗓音。程凤台从来没有想过商细蕊也会有封喉的一天,众人的嗓子都是肉做的,唯有他像是铁打的,唱起戏来连轴转,一晚上能奔三个园子。在后台教训戏子,也是声震屋宇,五雷轰顶。商细蕊这次封喉,因为入秋之后要唱《战宛城》,搭戏的几位比如唱花脸的雷双和,名声与商细蕊相当,全城的人都盯着这一出,马虎不得。而商细蕊进了秋天就容易犯咳嗽,只能从现在开始就细心保养起来,每天不离药茶药膳,早晨起床先咽一只生鸡蛋,如此等等,很受拘束。程凤台几天不见人影,一来还敢对他大声喊,商细蕊当时就要捶死他,被程凤台捉住手,笑道:“商老板,好好说话,你告诉我封喉不就完了吗?为什么还要打人?”说着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按着轻轻拍了拍:“你是有身份的角儿,以后不能这样不讲道理就撩手撩脚的,知道吗?有理就得好好说理。”
商细蕊点点头:“知道了。以后有理就说理,没理就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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