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凤台缠不过他,含含混混说:“不是怕疼。一个男人,被这样弄过了,以后怎么做人。”
听到这句话之后,商细蕊安静地趴着好一会儿,所以程凤台也没发觉这话有哪里不妥,真的就睡过去了。商细蕊在生活中那么迟钝,听着程凤台的话只觉得不入耳,竟要在脑子里想一想,才反应过来要生气,一生气耳朵里就响哨子,哨子一响,就更生气,猛的捉住程凤台的肩膀把他翻转过身,单手揿住他脖子,怒道:“放你妈的屁!我不是男人?我不做人了?”
程凤台头脸闷在枕头里,身上重有千金,手往旁边一捞,台灯砸在地上摔得粉碎。隔壁凤乙听到声响,嚎啕大哭。小来和赵妈也都醒了,不敢出来,生怕撞见程凤台的晦气,他们两人虽然经常的动手,输的总是程凤台一个。
过去小来是很讨厌程凤台的,认为他在家庭事业之外闲极无聊,拿着商细蕊当个稀罕玩意儿寻开心。等到这四五年日子过下来,尤其在小公馆住的这一年里,小来的观点逐渐发生改变。商细蕊从小挨着痛打长大,性子早就给打坏了,私下脾气急躁易怒,亏得程凤台竟然能忍他,这不是真的喜欢是什么,商细蕊还有别的留得住人的地方吗?小来睁着眼睛发呆。听见外面门关得山响,有人赤脚在走廊上跑。跑一半,又停住了。小来忍不住披衣裳起床想看看,一看吓一跳,程凤台蓬乱的头发,穿着睡袍坐在地上抠脚丫子,走廊上一长串带血的脚印,是他从床上逃出来的时候没顾上穿拖鞋,脚下踩着台灯的碎片了。
程凤台倒抽凉气拔出脚底板一片碎玻璃,撩起睡袍的下摆捂住伤口。小来失声大喊:“商老板!你快出来!”程凤台皱眉道:“别喊了,聋着呢!”那伤口也不大,按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他踮着脚尖三两步跑下楼,穿上大衣和皮鞋,忽然扭头对小来说:“去卧室把地扫了,别教他踩着。”小来点点头。程凤台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疲惫,说完这句话就冒着寒风走了。
小来紧了紧棉袄,冲一杯白糖水给商细蕊端进去。商细蕊也没有睡,赤身露体望着天花板发呆,其实程凤台的这句话,放在平时,他绝不会动怒的,他是心情不好,拿着程凤台当出气筒。程凤台也知道他是心情不好,拿着自己当出气筒,所以不吵不骂,扭头就躲出去了。车灯照得窗户一亮,商细蕊扑到窗户前,眼睁睁看着程凤台的车开远了,心里有点慌张和酸楚,他既控制不住这份窝里横的糟烂脾气,又觉得很舍不得程凤台,站在窗前难受得咬牙切齿。小来哎呀一声:“地上都是碎玻璃,你穿上鞋!”她蹲在地上服侍商细蕊穿鞋,商细蕊练功练得脚底一层厚茧子,踩到玻璃也不破皮。
程凤台没有走远,到隔壁六国饭店开一间房,昏天黑地睡到第二天下午,洗一把热水澡,原样走的原样就回来了。回来看见商细蕊老僧坐定,像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商细蕊本来在唱戏之外还有几样自娱自乐的项目,或是听唱片,或是看连环画,冬天有时候切几斤好羊肉点一只碳炉,他能边烤边吃消遣一整天。但是耳疾之后,除了上台唱戏,就只剩下静坐发呆,为使戏里的鬼附身无碍,他须得维护肉身的空旷与宁静,过去觉得好玩的事情,现在也不觉得好玩了,程凤台进门来,他也没有发现。程凤台手指敲敲门板,哆哆两声:“换衣裳,带上你的埃克斯光片,给你约了医生看病。”
商细蕊见两人之间竟没有像往常那样冷战,心中便感到一阵愉快,笑眯眯看着程凤台,柔声说:“北平的医生我都看遍了。我们不去医院,去吃点好的。”
程凤台不由他胡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你这才多久,就懒得治了?甭管中医西医,刚吃够一个礼拜的药就说没用,就要换人,神仙也治不了你!”
商细蕊昨天刚掐过人家脖子,现在理亏心虚,气焰全无,听他的话换衣裳去看病,不敢犟嘴。程凤台自己开的车,车里没有别人,商细蕊把手指伸进他衣领里摸了他的脖子,又摸了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是他昨夜战斗过的地方,因为意犹未尽,所以浮想联翩。程凤台冷笑道:“狗爪子别动我,怕你咬我。”商细蕊道:“不但咬你,我还要吃你呢!”经过昨夜的矛盾,这个吃字,显得微妙。程凤台沉默一晌,正色说:“商老板,在我这怎么着都成,唯独这件事,不要想。我看中你,不是看中一个男人。你要觉得不公平,以后咱俩谁也不动谁。”程凤台的话,逻辑很不通。但是商细蕊一时没有想到怎样反驳,手上很留情的锤了程凤台一拳,闷闷坐着不服气。一直到了医院,他已经对西医那一套很熟悉了,自动说明前因后果,并把耳朵凑上去让大探灯往里照。商郎的听力有恙,不出一月,全国皆知。北平城的中医西医赤脚郎中更是蠢蠢欲动,都想露一手将他的急症治愈,借此扬名。有幸遇着商郎前来求医,医生给他治的也很用心。回到家,程凤台亲自给他倒水盯着他吃药,商细蕊却摇头:“我不吃。”程凤台眼巴巴端着水杯子:“又闹脾气,是不是?让我白费劲!”商细蕊不接他的话,自顾喊道:“小来!把我的药都拿来!玻璃瓶子的!”
小来答应一声,随后捧出一笸箩的棕色小药瓶。商细蕊虽然不认得上面的英文标签是啥意思,认个字母模样,总还认得出,对着今天配的药往笸箩里找,每一样竟能找出两三瓶同色同款的。
程凤台按住他:“行了行了,你打麻将摸对子呢!怎么个意思?”
商细蕊一努嘴:“瞧见了?他们洋大夫就三板斧,吃来吃去这几种药。吃了打瞌睡,一睡睡一天。”原来西医一致认为商细蕊的毛病是神经性的,给他下的全是镇定神经的药。
程凤台问:“那么药管用吗?”
商细蕊拖声曳气地说:“管用啊!”程凤台刚要露出一点喜色,商细蕊继续说:“跟孙二娘的蒙汗药一样!都给它迷晕放倒了,醒都醒不过来,耳朵还有工夫犯病吗?”
程凤台只有朝他干瞪眼的份。
商细蕊虽然对医药灰心,总还是聊胜于无的治着。商龙声现在每隔三天到小公馆来一次给商细蕊做针灸,据说是治耳朵,暂时也没见成效,只把商细蕊扎成一只银光林立的刺猬,怪怕人的,程凤台不忍心看。这上刑一般的手段,如果换了是程凤台动手,三次之后还不见好就没有第四次了,商细蕊一定会大喊大叫,拒绝合作。对这个大哥,他可真是服帖,随便商龙声怎样摆弄他,商细蕊没有一个不字。施针未毕,商细蕊说:“大哥不急着走,留下吃饭吧,七公子也要来。”就在说话的工夫,杜七到了。商细蕊与程凤台在小公馆同居到现在,杜七绝少登门,今天不知吹的什么风,居然带着他叔父养的两个歌妓一起来了!他面颊眼尾一层胭脂红,看不出是醉酒,还是票戏余下的残妆,形容潦草,一身酒气,手里提剑似的倒提一把胡琴。歌妓们穿得大红大绿珠光宝气的一边一个夹着他,显得杜七非常落拓潇洒,是有两分江湖剑客的风流。他只和商龙声一个人打招呼,醉眼朦胧的抱拳道:“大哥!大哥在这正好,一起听听。新戏的松坡将军,非大哥莫属啊!”
杜七文才了得,身旁有美酒佳人作伴,用不了几天就能赶出一部新戏。商龙声拱手敷衍两句,眉毛尖也不动一下,先弯腰把商细蕊头上的银针依次拔了,一支一支慢条斯理的收回布包里,一直收拾了好一会儿才坐下听,那一举一动,有那戏台上迈方步的从容不迫。看来不仅是商细蕊服帖哥哥,商龙声在杜七这里威信也很高,杜七眼巴巴等着商龙声坐定了,才吩咐歌妓说:“来一段《青云阁》,给两位商老板露露!”
歌妓在还未开口,程凤台就回房睡觉,反正听也听不懂,除了商细蕊,大多数旦角的嗓子在他耳朵里都是拧鸡脖子踩猫尾巴的动静。他一回房,奶娘偷偷抱着凤乙下来看热闹,站在楼梯拐角的隐蔽位置。谁知胡琴一响,凤乙唱在歌妓前面,仰着小脸引吭高歌发出尖叫,分明是学着商细蕊平日吊嗓的模样,把歌妓们笑得都不能唱了。商龙声与杜七也笑了,杜七特意为凤乙拉了个过门:“好丫头!好嗓子!”商细蕊听着凤乙的尖叫很像他耳朵里的哨子,心中泛起一阵厌恶:“快抱走!不许喊了!倒霉孩子!”
等到程凤台睡醒,楼下已经弦住音歇,商家兄弟与杜七并着两个歌妓推杯换盏的开席吃上了。程凤台不想与杜七同桌把酒,便推说头疼,让赵妈先泡杯热茶过来,独自坐到旁边客厅抽烟看报纸。
杜七每次写完新戏,就像女人生下孩子,书生考中状元,那份欣喜得意与满足不能尽表,恨不能载歌载舞雀跃一番,不经允许就把程凤台珍藏的洋酒全部痛饮了,对着满桌的肥鸡大鸭子说:“没有好菜,我们多喝两杯也是一样。”商细蕊劝他少喝,他不但不听,反而撺掇歌妓与商细蕊喝交杯酒。程凤台报纸一抖,哗啷一声脆响。商龙声说:“酒到这里已经够了,留着点清醒,戏还没说完呢。”
杜七的新戏说的是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近代戏他不是头一回写,商细蕊不是头一回唱。但是这一回的本子大约是写得特别顺利,他们戏词与腔之间,往常要商议好几个来回,打磨月余方才有雏形。这次不用商细蕊出手,杜七自己就做得很好。唱戏唱到商细蕊这个地位,戏里的情节能否为人津津乐道已经不重要了,他唱啥座儿都买账,唱啥都是经典。写戏的人遇到这样水准的角儿,便是三生有幸,笔头子由着心意走,用不着往俗里巴结座儿,成全了上流文人的矜贵气。杜七给商家兄弟说完戏,真心实意握住商细蕊的手,动情地说:“他们都说商郎耳朵聋了,是玉壶折柄,琉璃易碎。我不这么说,我偏偏要说商郎聋得好!十年前你倒仓,便有了如今的第一名旦。眼下你耳聋,便又到了成就天地造化的机缘!老天爷嫉恨你才能,给你预备点罪受。受得值啊蕊哥儿!从古至今,天才都得从老天爷的嫉恨里来,越是苦,越是难,越是出落得惊动天下!我就是这句话,聋得好啊!”
杜七痴心一片,捉着商细蕊的手不时摇撼。商细蕊默默听着,脸上挂着一点茫然的微笑。商龙声垂着眼盯着酒杯子,仰头喝下一盅,不言语。程凤台再也坐不住了,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拍,去把大门打开了:“七少爷,请回吧!”
众人都没反应过来。程凤台这回恨恨地短促地又说了一遍:“快滚蛋!”
杜七醉蒙蒙的,对程凤台的不敬,脸上尽是不以为然。程凤台开了门还撵不走人,四下找寻,发现一根倚在门边的文明棍。他抄起文明棍二话不说就朝杜七打过去,一下打在椅背上。杜七吓得一缩,眼睁睁瞅着他犯迷糊:“你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