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鬓边不是海棠红_分节阅读_96(2 / 2)

商细蕊偏激地进行了一番思想,自觉非常有深度,非常有内涵,有机会可以与杜七探讨探讨,杜七保准要拍巴掌赞同。一边走一边这样想,冷不防撞着了一个人。乔乐乔老板提着胡琴被他碰得往后一趔趄,便拿那琴弓戳了戳商细蕊的胸膛:“合着你们老商家的人走路都不带眼!”乔乐与商菊贞也是老交情了,看来过去也没少被商菊贞撞个倒仰。

商细蕊冲他微微一鞠躬:“乔老板。”

乔乐谱很大地哼了一声,商细蕊越过他要往里进,被他喊住:“哎,小子,听说何少卿有一把琴在你这儿?拿来我练练。”

商细蕊道:“是有,不过现在在宁老板那儿。”

乔乐怒道:“宁琴言早都不唱戏了,他要琴干嘛?小子!别跟我耍心眼儿啊!”

商细蕊好性儿地也不分辨,眼巴巴地楞瞅着乔乐,不言不语。他对外人和长辈脾气好起来,那是判若两人,温柔如水。这时候锦师父在里头出声了:“你个老不修的!少欺负我徒弟!琴在手里也不给你看,看在眼里你还拔得出来吗!真是!吃了猪肝想猪心,得了白银想黄金!小商别理他!”锦师父唱了一辈子的旦,声调里头尽是女气和戏音,听不惯的人觉着怪声怪调的娘娘腔;爱好这口的,得要不甚恰当地夸他一句说话比唱戏还好听,听得人销魂蚀骨的,筋肉都酥了。

乔乐扭头冲里面骂了一句什么话,拿琴弓把商细蕊戳到一边儿靠墙立着,自己慢悠悠地哼着戏,踱步走开了。

钮白文迎过来,轻声笑道:“您看这老刺儿头,还就服锦老板。俩人打从二十岁上认识到现在,骂架吵嘴大半辈子了也,当年以为乔老板老北京人,不肯离开北平呢,结果锦老板说要走,乔老板骂骂咧咧地就跟去了。这不管是拉弦的傍上个角儿,还是角儿捞着个好弦儿,那都是……”钮白文啧啧地摇着头:“那都是千金不换的啊!比找着个好媳妇儿还难呢!”

商细蕊听着钮白文的话,抄手目送了乔乐的背影,进屋去和锦师父说话。

锦师父在北平的最后一场戏,程凤台在外与人谈生意吃饭到半夜,没能赶上。那晚是唱的一折《西施》,商细蕊给串的伍子胥。商细蕊也不知如今北平的座儿都是怎么了,或者是他的生角儿戏有所退步。许多回他改了生上台,台下就总是笑,他一亮相,下面就莫名其妙地笑不可抑,还飞呼哨,但是叫的好又不是倒好,就跟看见了j□j郎那么兴奋,几乎都要盖过西施的彩头了。商细蕊下台来纳闷地对着镜子原地转圈照了好半天,镜中活脱脱一个轩昂正气的伍子胥,一点儿也没有可笑之处嘛!他不会知道这是因为他每年封箱开箱都爱反串,反串了净不好好唱,乱改戏词、改剧情、跟天桥的相声艺人学包袱,以致于座儿们看见他的某一些生角扮相就找到了过年的气氛,就要发笑。这个缘故没有人告诉他,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和程凤台说了,程凤台也分析不出个原因,最后说:“你干脆找个座儿问一问,不就知道为什么了吗?”办法是不错,可是商细蕊跟陌生人很腼腆,不好意思去打听,这个疑问最终也没有能够探知究竟。

送走了锦师父回南京,暑天也快过去了,天气还是热。这几日水云楼没有商细蕊的戏,程凤台去后台找商细蕊,却没有找见人,但是发觉后台的气氛漂浮着微妙的紧张感,几个泼货收敛了玩闹,安安分分地各自窝踞一角,大气儿不敢出。冲沅兰挑了挑眉毛:“大师姐,”沅兰指了指台前。程凤台走到戏台侧边往上张望,台上并没有,再仔细那么一找——原来商细蕊正坐在鼓乐班子里,埋头拉胡琴呢!

他满头大汗地紧紧拧着眉毛,头发像淋过雨似的,穿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蓝布长衫。本来就火气很旺的男青年,此时半卷袖管,把长衫的前胸后背都洇湿了两片汗印子,让人看着,都觉得他受罪极了。

程凤台立刻就知道戏子们为何噤若寒蝉,不由得也有种如临大敌之感,问道:“这怎么?”

沅兰道:“胡琴今儿个告假,班主嫌别的琴不好,这不,亲自捉刀呢!本来嫌天热,这几天偷个懒不给自己上戏,结果还是得闲不了!您就知道他今儿那脾气,呵!”

程凤台道:“黎伯真是不行了?”

沅兰道:“可不是吗!心里倒是明白,嘴上话都说不出来了。班主给找了两个老妈子伺候屎尿,我看活着都挺够呛的。”

程凤台坐到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报纸,不敢要茶,不敢要水。水云楼此时节没有搭班的戏子,全是熟人,商细蕊在熟人面前不大按捺脾气,在程凤台面前,更是喜怒随心所欲,从没有克制一说。商细蕊假如发怒了,这里最倒霉的就是程凤台,这戏子火起来动手动脚的,爪子撩着一下都是真家伙,想起来就叫人皮肉发紧。

半晌的工夫,前面停了戏。座儿上有认出来文武场上拉胡琴的是商细蕊,起哄让拉一段《夜深沉》,又让索性唱一段《风吹荷叶》。商细蕊对座儿总是很客气很敬让的,座儿们呼声如潮,商细蕊忍耐着燥热,回头与乐器师傅们商量了几句,打算勉为其难地给拉一段。可是一旦真拉上了,那也是浑身起激灵地全心投入着,有着唱戏时候万古洪荒的那股劲头,使座儿们跟着入了戏。有一点奇怪,听商细蕊唱戏,底下是山呼海哨的叫好;听商细蕊拉琴,底下却是窸窸窣窣一片轻悄,没有人叫喊出声,像是怕喝断了商郎那两根琴弦。戏子们早已溜下了台,现在是商细蕊个人的胡琴戏,这一段胡琴搁在虞姬舞剑里,显得激昂;搁在祢衡骂曹里用,显得慷慨。单独这么拿出来和着鼓点月琴,不知怎么,一股苍凉豪迈的意味,大热天里叫人体肤发寒,胸中顿生辽阔之气。待这一段琴拉完了,有叫好的,有丢彩头上台的,比之前看戏那会儿热烈得多,好像压轴大轴都不必上了,座儿们已经相当过瘾,相当酣足。捡场的满满托了一大盘子彩纸包裹的银元钞票,想来是底下把看大轴戏的彩头都扔上来了。

商细蕊拉完了这一段,趁座儿们起哄之前,抢先一步给座儿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我接着再伺候爷儿们一个压轴。今晚的大轴是《罗成叫关》,这出的唢呐是一绝,也就用不着我了。”

底下马上就有人接茬儿,扯嗓子喊道:“商郎!您今晚可得好好伺候爷儿们啊!咱爷儿们等着您!”

这一声喊出来,引发一片嬉笑和口哨,其实都是几年下来听戏听老了的票友,并非有意轻薄,而是出于逗小孩儿的心,不肯放过他,要勾搭他多说两句话,要看他脸红耳赤。而商郎之憨,与商郎之痴是同样著名的。商细蕊入北平之前,人未到,痴名先到;商细蕊入北平之后,座儿们听听戏看看人,渐渐觉出了商细蕊的憨,从而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一种大人疼孩子的心态,有机会就撩一句薅一把,不大尊重他,但是很维护他很疼爱他。

商细蕊果然被搅和得心烦意乱,无言以答,额头汗珠大如豆,渗过了眉毛就要落到眼里去,撩起腿上垫琴的毛巾抹了一把脑门子的汗,抹得满头白乎乎的松香粉。于是底下又发出一片笑声,商细蕊不知道他们又在笑什么,窘得涨红了脸,直接示意开戏。

底下喊的那一句流氓话程凤台坐在后台也听见了,然后就听一阵笑过一阵,不由得也跟着笑了。彩头分拣去了大洋钞票,把首饰珠宝盖了一块红绸布,端到茶几上等商细蕊挑选头一茬。商细蕊不在这里,几个戏子不好先下手,新来的小戏子们眼睛一眼一眼地朝托盘瞄。程凤台不把自己当外人,放下报纸,一把就将红绸揭开了,一件一件摆弄看宝贝。他在琉璃厂入股了一爿古玩店,暗中替曹司令出手一些“疙瘩”——曹司令在西北,就是靠着“刨疙瘩”——挖坟掘墓起的家。当年刨出一个皇后墓,一直到今天,墓中的殉葬品也没有卖光。程凤台长久以来过目多了,自觉得有一份眼力,在珠宝中挑挑拣拣,企图捡漏一样古董,但是也没有古董,光是金银宝石,那是没有什么可稀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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