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细蕊很乖顺地笑着让他摸,觉得程凤台好像是醉了,但是看那眼神很清楚,又不像醉,笑说:“我的《长生殿》与寻常的可不同,您耐心一些就能看懂了。这一出是杜七写的词儿,最简明扼要的。我和他攒了一年才排演完,下了大心血,绝对不让您白看一场。”
程凤台还未说什么,盛子云从前门兴冲冲地跑进来,看见程凤台,唬得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退,露出点惧意。想不到又被他在这里捉了现行,真怕他与上海家里告状,含糊道:“程二哥,我那个……”
程凤台自己行为很不检点,却喜欢装正经教训人家孩子,盯着盛子云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讥讽他:“哦?咱们的大学生又来啦?来这里做学问啊?”
盛子云站在门边上期期艾艾,冷汗都要出来了。商细蕊看着他可怜,打岔说:“戏要开始了,二爷快入座吧。”
盛子云还想和商细蕊说什么,程凤台看了一眼他,他只好默默跟在后头一起出去了。
清风剧院比戏楼子大上两倍,但是只要是商细蕊出场的日子,上座率都是十成十的。下边都满了不说,还有人买不着座儿,买的站票,在后面倚墙立了一排。程凤台和盛子云来到二楼左边的一个包厢,正巧和头一回在汇贤楼看商细蕊唱戏是一个位置。
戏一开场,先是高力士插科打诨,皇帝感叹寂寞。商细蕊扮演的杨贵妃上得台来,把眼角一挑。程凤台就觉得这个座儿真是妙极了,一个好的戏子,不止身段唱腔,连眼神里都是娇媚都是戏。他也不知道商细蕊平常那么一个天真糊涂的孩子,扮上妆以后,怎么就像换了个人,举止神采具有深刻的内容,像是在这世上活了很久,经历过无数的人事了。
商细蕊唱了一阵,程凤台理直气壮地看不懂听不懂,有点无聊,盯着台上的人微微笑,随口向旁边问道:“这唱的什么?”
盛子云早已经痴了。只要商细蕊一开腔,他便就痴了,敷衍地把台上的唱词两句并成一句给程凤台译下来。程凤台听着,忽然说:“怎么有这段?我记得上次看的时候,好像是没有的。”
盛子云说:“这是细蕊……是商老板和杜七一道改的。”
程凤台淡淡地说:“加的挺有意思。”
盛子云精神了:“我也觉得加得极好,这一段铺垫,人物血肉丰满了许多,愈加凸显出马嵬坡的凄哀了……”
程凤台早过了文艺浪漫的岁数,听到这些文学分析就腮帮子发酸,笑道:“丰满?杨贵妃是够丰满的了。”
盛子云剩下的高见顿时作废。他自认与程凤台这类市侩庸俗的商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进而生出一种曲高和寡的寂寞感。于是更把商细蕊奉为天人了。天上掉下来的人。为世人所不识,只有他识。
商细蕊在台上慢慢唱慢慢演,非常的投入,力求把最完美的一面展现给程凤台,还他的包涵之情。今夜的《长生殿》与以往不同,商细蕊和杜七改了好久的戏本子,把长生殿三天的戏文撮其要删其繁,再三精练,填补了一些不足之处,凝聚成四个小时的一出精华,是商细蕊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程凤台在盛子云的指导下,仿佛有点明白了,不用解说也能连蒙带猜听懂一些。字字句句听在耳里,落在心里。然后渐渐收起漫不经心的笑,皱了点眉头,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是入了戏,入了商细蕊的戏。
人生中仿佛还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一梦一生,一生一梦。商细蕊像一只千百年前穿越时空的妖精,载着杨贵妃的魂,亦歌亦舞,踽踽独行,把人生百态世道变迁徐徐道来,岁月都在他的袖子里。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演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程凤台化身在一个旧而浓艳的世界里,追着商细蕊的背影走下去走下去,一路走过了长生殿,马嵬坡,走过了北平的城墙和南锣鼓巷,有金戈铁马,有纸醉金迷,周围穿梭的是幽魂一样的人,他与他们擦肩而过,最后走进一片白或者一片黑里面,被时光吞噬掉,片羽不留。
这不是能被言语所形容的。
程凤台默默坐着,神魂出窍,荡游千载,内心中沧海桑田瞬息万变。又觉得十分麻木,麻木得连自身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他讲不出这戏好在哪里妙在何处,只知道商细蕊把他的魂儿都给唱飞了。要是早些年,放在他的学生时代,他能像盛子云一样写上几万字的评,从艺术人文的角度来琢磨这出戏。但是现在说不出来了,他的人生阅历使他在震撼面前,反而变得沉默和笨拙,无所动作。
商细蕊谢座退场落幕,台下的灯光大亮起来,他朝程凤台看过去,然后表情一动,刹那惊奇。
盛子云站起身,热烈地为商细蕊鼓掌,激动道:“二哥,我要去后台看看细蕊,你先回去吧……二哥?”他像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停了掌声,人也呆住了。
程凤台说:“哦。你去吧。”
盛子云只惊异地瞧着他的脸:“二哥……”
程凤台拿手一摸,满面的泪迹。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把脸,说:“没事。灯亮得刺眼……我有点醉了。你去吧。”
他是醉了,这一回,醉得厉害了。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