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睡足,一行人投城西北,游览石头山、清凉寺。石头山不高,然峭立独绝,自据其险。登高望远,俯瞰江山城垣,方知“江左有变,必先固守石头”之言不虚。山上有石头城,战国楚威王始筑,汉末诸葛亮曾跃马山上,观此山川地势,叹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真乃帝王之宅也”。东吴孙权继以旧址为基,取山石复筑城,并倚之立大业。走新河至西水关,游赏心亭、白鹭亭、二水亭等,再向东去往钟楼、鼓楼等地,怡然闲适、颇为惬意。
临近傍晚,借城北后湖畔鸡鸣寺内用斋饭,却有苏高照手下的伙计找上来,传信说苏高照提前点检完了关单,明日即可动身上路,询问赵当世意见。本来计划中,最后一日将乘马去城东北钟山附近转悠赏玩,这样一来便去不成了。赵当世怕华清未尽兴,但华清甚善解人意,只说公事要紧,反过来劝慰了赵当世。于是次日,与苏高照相会于狮子山北麓龙湾。龙湾一带船舶广众,烟帆映山,上船得风,张帆速行。
苏高照叹道:“英雄诗需英雄诵,此几句词曲鄙人从小至今听过不知凡几,但从未有如赵大人般气势豪迈,闻之心情激荡!”
赵当世慨然道:“人常言‘燕赵多感慨悲歌之士’,岂不知慷慨与否自在人心,何分南北!”
苏高照笑道:”既不分南北,那便更不分海陆。赵大人长于铁马,此去杭州府,与称雄骇浪的郑公必能惺惺相惜。“
下了北固山,天色已暗,囿于时短,甘露寺、金山寺等著名处皆无暇去。自镇江府始,水路转为陆路。赵当世买了一辆马车给华清坐,用以缓解颠簸之碌。一行人走官道,途径镇江府丹阳、常州府武进、无锡、苏州府长洲、吴江等地,一路南下,片刻不停。十二月廿三祭灶节,便到了嘉兴府。当日苏高照在嘉兴府南湖湖心岛“小瀛洲”上的烟雨楼为赵当世等人设下大宴,庆祝小年,席上说道:“这小年,官家过廿三,百姓过廿四,水上者则廿五。我郑家起自大海,郑公虽已为尊官,但不忘本,往年都是廿五相庆。今时不同往昔,赵大人等是远来贵客,鄙人尽地主之谊,自要以大人为主。”
赵当世举杯笑道:“这几年战事频仍,赵某营中哪里还分什么大年小年,都一股脑过了,有时甚至连除夕也没空过得。苏兄情深意重,体贴周到,赵某心中感激,千言万语无头相诉,都化在酒里,先干为敬!”
几杯温酒下肚,席间气氛活跃起来,聊不数句,苏高照忸怩道:“鄙人方才问过,郑爷不在嘉兴,将直去杭州府。是以......恐怕还得劳赵大人多费些脚力。”
赵当世心中略有失望,但一笑掩之,道:“嘉兴杭州一线之隔,眨眼便到。况且我等也想去杭州看看那有名的西湖胜景呢。”说着与华清相视微笑。
苏高照转道:“不几日即是除夕。这次除夕,赵大人等就在杭州过,交给鄙人张罗便是。”
赵当世又是连连称谢,正说间,楼梯笃笃,一个矮壮汉子快步登上楼来,四处张望。赵当世一眼就看到了他,其人虽着汉装,但皮肤黢黑,头顶一块剃得精光发亮,只留前额一撇以及脑后至颈的一片头发,另还扎了个突兀的短直辫,不类汉人。这时苏高照起身,将那汉子迎上桌,笑着介绍道:“各位,这位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
众人起身行礼,赵当世问道:“观这位兄台打扮,似乎是日本国人。”
苏高照应道:“赵大人好眼力,这位客人名唤菊池信亮,汉名藤信亮。家中世代侍奉日本国平户蕃,藤兄名中的‘信’字就是老藩主所赐。平户蕃与我郑家关系密切,有大宗生意往来,藤兄每年都会来杭州府我山五商中清算账目、盘点囤货,这几日恰在嘉兴府办事,隔日也要回杭州。”
“老苏,明年我藩里所需生丝、绵、硝石、硫黄的量,怕是要减个三四成。”藤信亮酒量很好,人也爽朗,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避讳,郑家与平户蕃之间贸易的些许细节也在不经意间被他透露出来,“幕府里有消息,过不久,平户红毛南蛮的生意就做不成了。他们的生意兴许都得搬到长崎,哈哈,这一来货量可保证不了。”
“咳咳,不妨事,不妨事,这些都好说,都好说......”苏高照表面上口口声声说在座的都是一家人不见外,但神色依然因尴尬而稍有不怿。
赵当世瞧出苏高照局促姿态,替他解围,故意问道:“藤兄,从贵国来此一趟,怕是辛苦吧。”
藤信亮咧嘴笑笑道:“不辛苦,若风正,五六日也就到了。”
赵当世惊讶道:“我本谓两国相隔千里,来去甚艰,岂知如此便捷!”
苏高照说道:“藤兄说的是最佳情形,属极少数。大多行程艰辛备至。来去二十次,大概有七八次要船沉人亡。还有七八次要么中途折返,要么损失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