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夫人一把捂住了儿子的嘴,嘘了一声。
坦白说,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发作,听个热闹罢了,反正也不会外传出去,不提防突然间听到这一声从裴修祉的嘴里冒了出来,立刻竖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将儿子扯进那间配殿,顺手将门又关上。
嘉芙听到说话声消失,关门声传来,知两人应进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实在是忍不住,回头示意檀香在这里等着,自己蹑足出了拐角,来到一扇槅窗之前,靠过去,屏声敛息,仔细听着里面的说话之声。
辛夫人将儿子引到配殿一处角落,这才道:“修祉,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诉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们娘俩死活先说了出来,我便也不义了。你听了,自己知道,心里有个防备就好,千万不要叫别人知道。裴右安现在得势,不是我们娘儿俩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头雾水:“娘,你到底在说什么?”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对往事的一片回忆。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卫国公,一个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几个月后,便如愿有了身孕,却没想半年后,有一天,卫国公告诉她说,他在外头有了一个儿子,刚生下来没几天,母亲已没了,他希望让那孩子活的能体面些,打算将他抱回家来,要她将那孩子认在自己的名下,把他当成亲儿子来养。
卫国公说,他会先将那孩子养在外头,等她临盆那日,再将那孩子抱回来。到时无论她生男生女,对外便说她产下双胞。
卫国公还说,他知道这样对不住她,但那个孩子,生下来便先天体弱,极有可能早夭。他说,如果她愿意接受,作为对她的回报,他向她保证,这一辈子不会纳妾。
辛夫人当时无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头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还要她将那孩子认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挣扎过后,她最后还是答应了。
丈夫既然这么开口了,她若不应,便显自己气量狭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对她自己孩子的影响,应也不大。并且,卫国公的许诺,也是令她动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应了下来。到了生产那日,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果然,当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来。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卫国公应当没有骗自己。那孩子生的极好,应该已经几个月大了,但却弱的和只小猫无二,看起来并不好养。
那一刻,她对那个孩子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心底里除了厌恶,也掺杂了些怜悯。她甚至也曾想过,就按照丈夫的意愿,好好地养他,直到他因病痛离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儿,不久就夭折了。而这个外头抱来的原本被认为熬不过去的孩子,却仿佛野地里草,生命力竟异常顽强,虽跌跌撞撞,却慢慢地长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儿子。随着自己儿子的长大,日子一天天过去,辛夫人对那个孩子的感情,终于渐渐开始发生变化。
卫国公确实兑现了他当初对她许下的诺言,直到十六年后他死在战场,也没有再碰过别的女人。那个在他死前两年进来的小妾,是皇帝的军功赏赐,来了后,便一直独守空房。
但是这已经远远无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卫国公也终究还是骗她了。那个野孩子,不但没有死,才四五岁大,便开始显露出他不凡的天资。他不但占了原本属于自己儿子的一切,在他的对比之下,自己这个身体健康的儿子,显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仿佛把所有恩赐和荣耀,都给了那个有着最下贱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后悔了自己当初的点头。她的心理,也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开始恨这孩子,恨他为什么不像卫国公所说的那样早夭,恨他夺去了自己儿子的一切,这恨意一直萦绕着她,她挥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还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这个儿子在她面前说的那一番话,令她恍然大悟。
原来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着自己的两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咬牙道:“你这个兄长,当初是你爹从外面抱回来放我名下养的一个卑贱私养子!从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罢了,如今必是从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说的再好听,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没了,日后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结住你媳妇儿,靠上皇后娘娘,日后咱们娘俩怎么死,都不知道!”
……
话语之声,隔着槅窗,隐隐约约地传入耳中。
嘉芙一颗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咙,听到里面起了脚步声,怕被发现,屏住呼吸,转身,飞快回了原来的地方,朝一脸茫然的檀香使了个眼色,领着她便匆匆离去。
整整一个午后,她人在大殿里,陪在老夫人身边静听佛法,心却沉浸在中午听来的那几句话上,神魂不定。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长子分明如此出色,却始终不得母亲欢心。
她想着裴右安前世的结局,想着他十六岁年那年从云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负一切独自出京的过往,柔肠百转,心中充满了酸涩和怜悯。
听辛夫人的口气,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这秘密的。但这个男子,却山高水深,云淡风轻,平日根本就没在她面前表露过半分。
嘉芙心里,难过极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愿,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莲台俯瞰众生的佛,心里想道。
第59章
冥寿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圆满正日之后,将追立的牌位供于寺院,以飨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两个儿媳妇及裴荃,今夜留下继续为老国公守法,守满三天,孙一辈的,白天事毕,傍晚便可归家,明日再来。
裴右安和嘉芙同归,但此刻他还有点事儿,人在里头没出来,嘉芙在丫头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门的碑亭旁等着。等了片刻,看见裴修祉和周娇娥先出来了。
和中午两人吵架的感觉已经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娇娥的身后,已没有丝毫怒气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无不一表人才。裴修祉从前也曾轻裘宝马,意气风发,但这一刻,他身上的那种意气已经荡然无存,宛如一只斗败了的公鸡,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一丝萎靡,垂头丧气。而周娇娥却和他截然相反,不过一个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气扬,身后跟了奶娘、全哥,还有七八个丫头,一行人呼啦啦地出来,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头婆子纷纷喊她“大奶奶”,周娇娥脚步停了停,偏过头,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样子,也唤了声“嫂子”,随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后腰,娇声娇气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还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动了。”
慈恩寺位于山上,但位置不高,从山门下去到山脚,有一段大约几百级的山阶。
旁边丫头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涨红,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惭,唤下人抬软轿过来,送二奶奶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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