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祥胆战心惊地将殿下送回了卧寝,一眼瞥到桌上的请帖,静静打开了,宋搬山的名字,被浓墨划去,改上了文凤真三个字。
*
鹿门巷虽然街面小,每逢集市,立个油彩戏台,人人都要停驻看一眼。人们往来奔走,一长溜花枝招展,谁家院子的菜瓜熟得早,猫狗在人群间蹿梭。
人人都明白,首辅家公子要订亲了,就在下个月初。
那位辽姑娘是不能说的人物,生得极美,原让人遐想连篇,可是她的娘亲在京城是不可说,没人敢犯这个避讳。
她虽然出身是差了点,但有淮王府的老夫人亲自给她送嫁妆,也就没人再置喙了。
这日清晨,竟然有两三个挂了乌木牌的小黄门过来,挑了食盒,恭恭敬敬地过来。
“回辽姐儿,陛下赏的,没有惊动宫里人,只说你不必拘礼,今日御膳房做了这道点心,他忽然感念,让你也尝一尝。”
宫里头竟然赏了一道点心。
辽袖心神微敛,连忙行礼,她掀开明黄缎面一看,是娘亲常提起的奶皮酥。
在天光下白灿灿,香气四溢,一瞧便知极柔软。
小黄门不走:“陛下说了,要咱们亲自瞧您吃下去,才放心。”
既是陛下御赐,辽袖拈起一块,配着茶水慢慢吃。
小黄门笑逐言开:“里头还配了阿胶,于女子气血有益,是那位最——”
另一个人捅他一肘子,他自知失言,立马不说了。
迎面过来两名气质华贵的妇人,打扮得精细低调,小黄门忙道。
“陛下来了旨意,让您随着淮王府老夫人进宫一趟,这两位姑姑是来教您规矩的。”
辽袖大方地给两位姑姑见礼。
姑姑们对视一眼,意味深长,果然跟她娘一模一样,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品行比她娘柔顺百倍。
她接了旨意,心下却有些惶惑。
毕竟是天子,听说他沉迷问道,没上过一回朝,脾气暴躁古怪,她又不懂宫里规矩,若是犯错怎么办。
辽袖一转身,瞧见槐哥儿正喜滋滋地把弄什么东西,连饭都不吃了,真是稀奇。
“槐哥儿,你在弄什么呢?”她好奇地探头过去。
等一看清,她深吸一口凉气,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钻,唇瓣紧抿,平直成一条线。
那是文凤真的佩剑——白也,是他亡国南阳之后的战利品,从不离手。
上辈子,这把白也,在他登基后,被狠狠插进了龙座前的玉砖。
辽袖一个弱女子,一把将他的剑夺走,细腻的手指握着名贵异常的佩剑,薄薄的面皮愠怒绯红,轻声细语。
“走,回家。”
不容他拒绝,槐哥儿一下子懵了,显然是很喜欢这把名剑。
槐哥儿在乡下只用过粗陋的牛筋工弦,哪里摸过这么贵重的名剑,漂亮异常,他爱不释手。
进禄尴尬地立在原地,正想赔个笑脸儿:“殿下送给槐哥儿玩玩儿。”
门被砰然关上,进禄险些一脑袋撞上,蹲在墙根儿下,慢悠悠一掀眼皮,眯着眼望大日头。
这剑就不应该叫白也,叫白给,白给人家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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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辽袖回了王府习礼仪规矩,等着与老祖宗一同入宫觐见。
藤花层层掩映下,偶尔蹦出一两声打不干净的蝉鸣。热得人生出细腻香汗。
辽袖小脸洇出淡淡绯色,从里透外,双眸含着羞怯。
苏姑姑理了理她的腰带,一把手领着她,从弱肩滑落到臂弯,调整她行礼的仪态、规矩,走路用茶的姿势,陛下问什么话该怎样答。
辽袖上辈子虽然进了宫,可是全然不通礼仪规矩,也没有姑姑教她。
她随心所欲地穿着新帝赏的衣裳,有时一身素白,不管宫里的忌讳,懵懵懂懂,腰带轻轻束勒腰身,勾出妩媚的弧度。
宫人都清楚,辽姑娘不需要学礼仪,她从没给新帝见礼。
甚至在春耕的行宫中,面对文武百官,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整日。
有时候连发髻也简单束起,她不喜欢涂脂粉,偶尔唇瓣上抹一些莹润唇脂,乌发下露出一张素白小脸儿。
一面用笔杆戳着柔软脸颊,一面仰头,一双大眼眸发怔,神态娇憨。
在想什么呢?
宫里常年铺陈猩红地毯,她赤了足踩在上头,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跳舞的时候是轻快的。
文凤真坐在榻前,只穿了寝衣,托腮静静望着她。
“不拘学什么礼。”
他随意地扔了她画本子,嘴角衔起模棱两可的笑意,“倒是可以学学这个。”
他炽热地压上来时,磨人极了。
手垫在少女的蝴蝶骨下,将她揉弄进怀,鸦睫倾覆,扫了扫她的脸颊,另一手捏着她的小腹的软肉。
文凤真摸了摸她的脸蛋:“这样更好给朕生个太子。”
“陛下!”她咬紧牙,一睁眼,瞳仁点点漆黑雾气,您在开什么玩笑!
她微微颤抖,陛下何必将无稽之谈挂在口中,他总是这样率性而为。
“知道孩子的小名儿为什么叫昭昭吗?”
他咬了咬她的脸,嘴唇蹭上她的鼻梁,笑道:“因为一定生得漂亮异常。”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他从不曾提及朝政上对她的抨击,关于子嗣的言论。
辽袖自己心里也明白。
吕太医为她调理身子多年,娘胎里不足的弱症渐渐好转。
入宫之后,吕太医告诉她已经可以生育,她出神了一个下午,最终命雪芽从宫外为她寻觅避子药方。
吕太医不敢背这样杀头的罪,在一次为她请脉过后,他察觉出异常,当夜为了明哲保身,请辞回了老家。
她只是不想……再生一个孩子沦落在世人的目光指点中了……
*
苏姑姑眼角每一条纹理皆蕴了笑意,她一双手拂过少女纤弱的腰身,道。
“姑娘不必怕,一定有很多人说过,你跟你娘生得像,原本不是我该说的,宫里头都明白,陛下精神不振,就想见这张脸一面……”
苏姑姑的话在耳边忽然模糊。
辽袖转过头,一眼瞥见窗子外,春光正好,文凤真一身白袍,从书房出了花壁,径直往厅堂过去。
他身后跟了一拨奴才,灿灿天光下,花影重叠在他白袍一角。
他走得很快,目光没有片刻驻留。
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屋子一眼,也很快转回去。
辽袖松了口气,回过头,对苏姑姑露出了笑容,心头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文凤真倒是信守承诺,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清楚他的性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轻易放过了她,或许是自觉颜面有失。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若他能想开,自然再好不过。
辽袖一想到与宋公子的婚事,抚着刺绣上的嫩萝藤枝,眼底清亮,心头生出暖意。
等成婚后忘却前尘,就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过了酉时,天色将沉,拉了片片乌云,地气闷热,蛇虫鼠蚁耐不住爬出来,眼见一场暴雨要来。
宋搬山同她一块儿慢慢走在外廊青砖面上,嘴角一牵。
“刚好,我在宫里可以照应你。”
辽袖抬头:“宋公子也会进宫吗?”
宋公子低垂眼帘:“惊蛰过后,地气大动,陛下病情反复发作,原是不召外臣进宫,可是为预防出事,崔拱那边传了旨意,让我们内阁的几个人,轮流在西暖阁值房里值守。”
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
宋搬山说得很委婉,陛下的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怕原本好好的,也要被妖道吴衡折腾得不行了。
成日进补些来路不明的药丸,面色红润得诡异。
皇后是怕他驾崩了,朝廷乱成一团,奸人趁机作祟,篡改遗诏。
因此她让宋搬山在西暖阁值守,目的就是为了占得先机,为宁王殿下登基铺路。
其实,皇后曾经建议宋搬山,让他求辽袖一件事。
陛下被妖道蛊惑得昏头昏脑,没人能劝,只要辽袖劝一劝陛下,说不定陛下会听。
但是宋搬山不愿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事,回驳了皇后姑母。
他望着身旁的小姑娘,她是未来的妻子,只希望她一双眼眸永远天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