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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闵家人要做的,是探某处错综复杂的蜘蛛洞穴,拿到深处一朵万年蛛丝花。
边竹熟知蜘蛛习性和洞穴的布局,盖因他与那只万年老妖蜘蛛精多有渊源。闵家人算好蜘蛛精不在洞穴的日子行动,一踏入洞穴里,边竹就觉万千思绪伴着回忆碎片涌动。
此行前半段十分顺利,有边竹在,不该踩的险处他们一个没踩。一行人欢欣鼓舞,胜券在握。
后半段却意外陡生,妖风鼓动,本该几天后才回来的蜘蛛精突然出现,暴跳如雷。饶是做好了会有突发情况的准备,所有人一时也措手不及。
“我当是谁能进到这里,”蜘蛛精阴恻恻说,“原来是你带人来,真不枉我当年那么疼你,小鞭炮精——”
边竹被极具针对性的妖风重创,那可比喻白出手重得多,他眼前一黑,有那么片刻陷入混沌。闵家人反应算快,没抛下他,边竹醒过神来,被拖着极速往外逃生。
蜘蛛精的嘶吼在纵横交错的洞穴中回荡:“边竹——”
边竹闷咳出一口血,又被震伤。下一刻,他眼前一花,顶着人脸蜘蛛形态的大妖出现在他面前,纤细却锋利的长脚勾住他的腰身,将他血淋淋地往自己的方向狠狠一掼。
蜘蛛精森森地笑:“抓到你了——”
边竹就地一滚,躲开蜘蛛精另外几只长脚,毫不迟滞朝对方挥出一掌。他的攻击对蜘蛛精不疼不痒,对方挨了一下,甚至有闲情嗤笑:“小东西,比起当年,你是强了不少。”
边竹利落退远,足尖点地,脑中轰鸣声未止,听不清蜘蛛精在说什么。他被闵家人拽一把,护在身后,闵家人出手,蜘蛛精暂时被逼得止步。
边竹松一口气,擦一把黏腻湿润的面颊,咽下喉头又涌上的鲜血。
他们且战且退,闵家人能同蜘蛛精短暂周旋,却终不能敌。混乱中,边竹听得蜘蛛精厉声:“交出那只小鞭炮精,这笔账我先记下,这次暂且饶你们不死!”
层层叠叠厚重的蛛网间,边竹强撑不让意识涣散,凝神警惕。眼见闵家人犹疑,他眯眼,捕捉到远处漏进来的一丝日光,心中立时有了计较。
千钧一发之际,他给闵家人眼神示意,拼尽全力从一个破开的缺口挣出,飞向那缕微弱天光。
15、
边竹陷入混沌前最后的记忆,是从万丈高崖坠落,咕咚摔进无边寒凉。
他的意识时断时续,清醒时知道自己在汪洋中沉浮,约莫是无力支撑人形,显露出了本体。他漂啊漂,有种回到了千百年前自己初生神识,懵懵懂懂顺流而下的错觉。
漂了不知多久,再醒神时,他发觉自己搁浅了。此地灵气茂盛,边竹休养了几轮月升月落,破烂的内里初步愈合,终于又能化出人形。
他不习惯自己的本体形态,鞭炮成的精就这点不好,若他是只狐狸精——哪怕是只蚂蚱精,本体形态都能行动自由。可偏偏是鞭炮精。
鞭炮形态让他觉得不自如,处处掣肘,总之不如人形灵活。他不喜欢局面难以掌控的感觉。
化出人形第一天,边竹就觉出不对。他察觉自己并非搁浅在陆地上,而是在杳无人烟的一个小岛。他尝试飞到空中查看这片小岛的全貌,压根飞不起来;他又试着下水游远,再看小岛大小,却迈不出小岛边缘。
边竹就知,自己恐怕不是自然而然搁浅在这,而是被人捡来,禁锢在这里。
谁会这样做?目的又是什么?
边竹一面琢磨,一面抓紧时间吸收灵力,尽量让自己恢复得快些。直到一日,月华下,他看见一道熟悉身影。
边竹只失神一瞬就竖起提防:“喻白?……原来是你。”
喻白坐在高高的树杈上,垂眼看他,衣摆伴着枝叶簌簌摇曳:“是啊,捡到你时还想了一下,要不要直接杀掉。”
他说这话时毫无玩笑意味,纯然叙述,语句间流露的杀气让边竹想退避三舍。转念一想,在这小岛上他退不到哪去,索性靠树歇息,不多费力气。
喻白落到他面前,站定,仍是居高临下:“怎么,现在你落在我手上,不向我讨饶几句?”
边竹抬眼,叹气,配合:“我好歹把海珠草给你了,你就不能放我离开?”
“不能。”喻白恶劣道,隔空抬手,用灵力将他狠钉在树上,“区区一只小鞭炮精,偏个个都说你聪明,我看留着你只会是个祸害。”
边竹猛地抽气,没好全的内伤被撕扯,脸色霎时泛白。
“这次不说些话来威胁我了?”喻白讥诮,“你的护身符呢?”
边竹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挣动两下,喻白太强,哪怕是轻飘飘的桎梏,也足够让他使尽全力都脱不开身。
护身符早在与蜘蛛精的对战里损毁大半,又在一路漂流中脱落丢失。边竹闭眼喘息,即便疼痛,依旧眉眼带笑。
“我怎会是祸害?”他重睁开眼,“你若看得上,我亦能是你的……为你所用啊。”
喻白嗤笑,指头微
', ' ')('动,将他甩到一边。边竹咬牙,咽下满口血腥,浑身剧痛伏倒在地,险些没能起身。
“你赠我海珠草,我救你一命。至于这个——”喻白低头,看一眼他狼狈不堪的模样,眯眼,“是对你先前多管闲事的回礼。”
边竹呛咳两声,勉强支起上身,凝神等他后手。
喻白:“我们两清了。”
16、
自喻白那句话落伊始,边竹就能在岛上自由出入。能离开了,他反倒不着急走。
古往今来,灵气茂盛之地多是有主的,越是好的地方,便被越强的精怪占据。边竹竹楼所建的地方已是他能抢到最好的,和喻白这座小岛却毫无可比性。
他在岛上流连,喻白定是知晓的,却不知为什么没管。边竹日益放肆起来。他要疗伤,要吸收天地灵气让自己恢复,在这里断然比回竹楼进展快。既是要长留,他索性耗费少许灵力在岛上建了一座与自己住处相似的小竹楼,力求让自己待得舒服些。
小竹楼搭成那日,久不现身的喻白倒是来了,如主人一般现身楼内,对着周遭满脸挑剔。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允许你在岛上胡作非为?”
边竹前脚刚察觉他的气息,后脚喻白就到了,根本来不及多做反应。他披好外袍,无奈说:“对不住了,以后要走我一定将这里复原。”
喻白:“我同意你久留了?”
边竹:“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你同意一下呗?”
他在这里确实碍不着喻白。就如同人吃饭喝水有定数,再强大的精怪每日能汲取的天地灵气亦是有限,这一片的灵力喻白自然吸收不完。边竹蹭的那一点,之于这片灵地,之于喻白,就像个小乞丐在地主的粮仓中蹭吃蹭喝,连一块角落的粮食都吃不完。
他这样理直气壮,喻白来了兴趣,新鲜地多看他两眼:“好啊,只要你说凭什么。”
边竹起身倒茶:“兴许,我可以为你分忧。”
“比如?”
“比如,”边竹把茶杯端过去,弯眉佯装思考,“我猜猜啊……你约莫是在为鲛人族中之事烦恼。”
喻白一顿,将茶接了:“哦?”
“你寻海珠草,是想为你们老族长续命;可你也知晓,就是有海珠草,她也活不长,命数到那了。”边竹坐回去,给自己续满杯中茶水,“你们老族长有一亲子,不是继位最佳人选,他有意于族长之位,偏老族长寄厚望于你——你却志不在此。”
喻白面色冷下去,自上而下盯住他:“打听得够细的,这些事,知道的外族可不多。”
边竹面不改色,转着微烫的茶杯继续:“你和族长亲子曾是好友,他生性吊儿郎当靠不住,你深知族长之位到他手上,你们鲛人族只怕要没落;他却认为你被权力迷眼,仗着实力强悍横插一脚,要抢本属于他的囊中之物。”
喻白冷若冰霜,将茶杯一摔,到他身前:“小鞭炮精,你真是嫌命长了不成?”
“只要有心,知道这些并非难事。”边竹举起双手,以示柔弱和无害,“三分靠消息灵通,七分靠敢猜敢赌——看你这反应,是被我蒙对了?”
喻白仍是冷眼看他。
“我说了,我可以是你的,为你所用。”边竹轻言细语,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手拉上喻白的袖角,笑靥如花,“怎么,要试试吗?”
17、
边竹毕竟伤得重,新伤叠旧伤,他在喻白的地盘休养了足足一年多,才勉强恢复大半。
期间李花精得了他的传信,来找过他两回。但李花精实在怕喻白,边竹发觉后就不让他来了,只回自己的竹楼和他见面。
李花精对边竹自己有家不住赖在外头的行为深感费解,边竹撑着面颊拈笔,潦草地写回信,只答一句:“你感觉得到岛上的天地灵气有多浓郁吗?”
这点李花精确实心动,想到喻白,又心有余悸:“你就不怕他哪天心情不好,你命都不保?”
“不会。”边竹一贯笃定,轻描淡写带过,“我还有用,杀了我,对他没好处。”
李花精摇摇头,全然不懂他对玩命的热衷,老老实实当起他和外界的半个联络员。
这段时间边竹专心养伤,除非极重要的客,否则一律不见,都由李花精代为拒绝。写好几封信交给李花精,他回到岛上小竹楼,发觉喻白的气息就在附近。
边竹掐指算算,他有小半个月没见过喻白,于是理了理衣发,主动找过去。见到喻白,他心头一颤,在十几步开外站定。
他见过喻白鲛人形态的次数不多,毕竟他本身不喜水,而在陆地上喻白只会以人形出现。
喻白浮上海面晒太阳,上身懒散趴在海面一块半隐半露的漆黑礁石上,肤色如雪,腰身和鱼尾没在水中。他跟几个同族正谈事情,姿态放松而随意,边竹估计不是什么要紧事。
见了他,喻白毫无异色,像早知道他会过来。那几位鲛人同族却流露出戒备,看他的目光不算友善。
边竹落落大方:
', ' ')('“我打扰你们了?”
话虽这么说,他却没有要走开的意思,眼睛依旧直勾勾盯着喻白。喻白对同族低语几句,等同族都沉入海中离去,才转头看他。
“过来。”
边竹一向不计较他高高在上的言行,过去拢起衣摆,席地坐在岸边。
喻白:“去哪了?”
他鲛人形态的容貌比之人形只有过之,无有不及,精致得让边竹有片刻失神。边竹从未这样近距离看过鲛人形态的喻白,如深海般灰蓝的长发卷曲茂密,漂浮在阳光斜照下金灿灿的海面,像海草,又像海上开出的花。
喻白的眼也是深沉的灰蓝,和人形的黑发黑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情。
边竹清清嗓子:“找朋友,有些事。”
喻白:“又是那个李花精?”
边竹:“嗯?”
喻白嫌弃地皱鼻:“不说我也闻得到,身上都沾上味了。”
边竹用目光勾勒鲛人熟悉的脸,由衷说:“难怪他怕你,你这副模样,着实叫妖见之生畏。”
喻白眯眼:“我可从没见你怕过。”
边竹:“我不一样。”
喻白没问“哪里不一样”,在他眼中,边竹确实与大多弱小精怪不同。明明不堪一击,甚至伤势未愈,偏只坐在那里,就自带一股韧性。
边竹俯身,伸手撩起荡在岸边的湛蓝海水,顺口问:“你们族中之事,最近如何了?”
18、
边竹大致知晓鲛人族的现状,族长虽说命数将至,但目前情况尚算稳定,约莫还有一段日子。喻白无心接任族长之位,近来也不用同他那位旧日好友争了,顺水推舟将族中另一位朋友引荐给族长。
当初边竹说出他那位点头之交的名,喻白不以为然,一阵后再来见边竹,眼中却杀意隐现。
“你对我们鲛人族的了解,倒比我想象中更深。”喻白说。
边竹谨慎在他身侧落座,偏头:“看来璞玉是入了你和族长的眼了。”
“我更想听听你对她了解多少,这些了解又从何而来。”
“只有上次那些,你想听更多也没有了。我认识璞玉是在那回的危急险境中,既已说过,就不重复了。”边竹坦然,“你不用这样戒备,天道在上,我敢发誓,如果我有一丝对你们鲛人族不利的心思,天打雷劈。”
喻白与他对视,杀气未褪:“原来你不仅七窍玲珑,还独具慧眼。”
“不是我独具慧眼。”边竹诚实说,“是你太强,璞玉在鲛人族中实力顶多算中上,你一个顶尖的,看不到她很正常。族长亦是同理,有你珠玉在前,她自然看不见其它。”
喻白讥诮:“看来弱小倒也有好处。”
边竹不以为意,冁然一笑:“有没有好处不知道,但我看得出来璞玉有能力也有野心,只是实力上比你逊色得多。可话说回来,要是为整个族群着想,族长之位,有头脑远比有实力更重要吧?”
19、
喻白看他指间淌下的海水,那纤长清瘦的五指微张,苍白,唯有指头尖尖透出一点红,沾了水而显得莹润。
喻白:“还好。”
边竹眉眼弯弯:“多得有我吧?我就说,我很好用的。”
喻白矜傲不答,又瞧他一会儿,懒懒说:“有时我真觉得奇怪,像你这样自恃聪明的,怎会和那种既弱又胆小的小妖来往。”
这是又说回了李花精身上。
“我是自知聪明。”边竹纠正,低头对着温柔的海面想了想,莞尔,“约莫因为真心朋友和利益朋友不同,是不会计较这些的——就像你和寻色?”
“寻色不弱。”喻白想到什么,哂笑,“胆子也不小,他胆大得都快够包天了。”
边竹注视他,走神一瞬。等喻白回视,他歪头,忽然没头没尾问:“据说鲛人落泪成珠,你会为朋友掉泪吗?”
喻白早习惯他跳脱的思维:“你想说什么?”
边竹语调轻快:“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掉小珍珠吗?”
喻白挑眉,不觉冒犯,更冒犯的言行边竹都不止一次有过。既然他默许了,就只拿这样的玩笑话当闲谈消遣。
喻白回敬:“我何时认你是朋友了?”
边竹叹气:“也是,我奢望的,从来都不是当你朋友。”
他垂眸,一倾身坠入水中,溅起不小波浪。喻白知道他不会有事,没管,眼前只浮动着他那一垂眼,无端从那神情中品出几分难言的落寞。
边竹浮出水面,已经来到他身边,乌发湿漉漉,贴在苍白透红的颊边颈间,说不出的楚楚动人。
“喻白。”
“怎么?”
边竹勾住一缕他漂浮在海面上的灰蓝卷发,将发梢握在手心,心里踏实了,游得更近:“我是没拿你当朋友。”
他凝视那双深邃的眸,侧过头,吻在喻白冰凉柔软的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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