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虽然成功逃脱,却也几乎损了半条命,左肩中了一箭不说,连后背都被刀划的皮开肉绽。而云霄都因为先被北狄的步兵围攻,后有驮着我一路狂奔回来,身中数刀,深可见骨,等我们好不容易就着月色逃回大帐时,它浑身是血不说,连……连肠子都拖出来了……”
魏延曦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握拳,努力隐忍着,可眼眶还是越来越红,其中似有水珠在打转,只是迟迟不肯掉落罢了。
“我当时刚被扶下马便晕了过去,所以连云霄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魏延曦深吸口气,勉强稳定下心神,继续道:“等我醒来后,他们告诉我,云霄在我被扶进帐后便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最后低鸣的一声,再没起来。那时候天气热,他们怕马死了太久尸身腐烂会生出疫症来,没等我醒便将它草草葬了。”
“它……被葬在了塞外?”齐遥清轻声插问了一句。
“嗯。”魏延曦点头,“在塞外的边境上,所以直到最后,我能做的也只是去它那座简陋的小坟包前,浇了一壶酒,就着漠北的圆月再陪它一晚,唤它一声云霄罢了。”
说到这里,魏延曦唇角忽然扯出一抹极浅的意笑,目光凝固在画上,似乎透过画再次回到了漠北,回到了那个月光普照的夜晚,他一人独自坐在营帐不远处的小山包上,手中举着一盏白玉壶,自己喝一口,在身边的坟包上浇一口,直到最后自己醉了,索性卧倒在地,贴着冰凉的地面,对着地下业已长眠的爱马再唤一声它的名字——云霄。
在他的记忆里,云霄永远都是十年前雁秋山上那样意气风发、矫健鲜活的模样。这幅画里的云霄,早已深深镌刻在他心头,一辈子都挥之不去。
“王爷……”
齐遥清轻唤了一声,咬了咬唇,伸手将魏延曦紧握的拳头握住,拉至自己掌中慢慢揉化,然后起身,将双眼通红的魏延曦揽入怀中,让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和声道:“古有刘备的卢,临危不惧一跃三丈,又有太宗昭陵六骏,身入石壁仍佑护大唐,人生难得一知己,马也相同,想来云霄当初也是希望王爷能好好活下去,这才不惜牺牲了自我,王爷切莫辜负了它的一片好意。”
胸口传来一片濡湿,齐遥清没有低头看,反倒将人搂的更紧了些,轻拍他的脊背,给予他无声的支持。
世人眼里看见的只是他高头大马、乘胜归来的辉煌模样,可这胜仗背后的辛酸艰难,又究竟有几人能理解呢?
直到这时,齐遥清才再度意识到,怀中这个人,这个名义上是他夫君的人,其实也不过只是个二十岁的少年郎,在他战神荣耀的背后,同样有着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而他很庆幸,自己走进了这个人心中最柔软、最脆弱的那一片土地。
“是我不好,今日无事作这么幅画,惹得王爷念起旧事,伤心了。”
等魏延曦终于平静些,将头从他怀里抬起来,齐遥清冲他微微一笑,声音愈发柔和的说道。
“不怪你,是我一时失态了。”
魏延曦摇摇头,眼眶还有些红,眼圈也肿肿的,放在雍王殿下那张线条凌厉坚毅的脸上着实有些滑稽,不过落在齐遥清眼中却一点也不违和,反倒让这人更真实了几分。
见他不再感伤于旧事,齐遥清松了口气,将目光移到桌上那幅画上。
本以为画张十年前雁秋山上的云霄能让他开心些,哪晓得反倒触及他的伤心事了。京都安逸,繁华喧嚣,除了这些真正去过漠北苦寒之地,经历过沙场与战争的浴血将士,又有谁能理解征战的苦呢?
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若不能用手中的尖刀刺穿敌人的胸膛,那就只有被敌人刺穿的份。
齐遥清忽然有些心疼起眼前这个人来。他如今才不过二十岁,三年前……三年前竟才只有十七岁,明明那般年少,竟都已经披上战袍上沙场了么?
惊诧之余,齐遥清摇了摇头,这份果决与英气他是比也比不上的。
画中的骏马仍然是那副朝天嘶鸣的模样,齐遥清轻叹了声,伸手,欲将画卷卷起来收了。
“这是做什么?”
魏延曦不解,拦住了他的动作。
齐遥清看他一眼,并未开口,不过魏延曦还是从他眼中的担忧里读懂了他的意思。
定是觉得这幅画再放在这儿会让自己触景生情,徒添悲伤,是以才想把它收起来,这样眼不见心不烦,也就不会感伤了。
魏延曦的表情松下来,没有放开齐遥清的手,反倒将他的手拉到跟前,贴在自己胸膛之上。
“自云霄死后,我从未画过它的画像,也不曾叫人画过。有时候想它了,提起笔来,却怎么也落不下去,脑海中总是浮现出晕厥前看到它那副浑身是血的样子,就……怎么也画不下去了。久而久之,我也索性就不画了。”
他说的轻松,可齐遥清却听出了他心中的苦,眼看着陪伴自己四处征战的爱马死在面前,可自己不仅无能为力,还连它的尸骨都不能带回故乡来,这份痛,只有他自己才最明白吧。
“不过如今,你替我画了这幅,也算是了了我一个夙愿了。”顿了顿,魏延曦语气变得轻松了些,眼含笑意,温柔的看着桌上那幅奔马图,“说起来它还算我们的半个媒人,当初若不是它驮着我找到你,只怕我的命早没了,这世上也不会多出个听岔了的小七姐姐来。”
“呵。”齐遥清一听这话忍不住轻笑出声,“也不知王爷当年是怎么看的,非把我认成姐姐,难不成我长得便那么像女子么?”
他这一笑春光乍泄,魏延曦只觉拥堵在自己心头的杂念阴霾一扫而空,整个身体都松快了下来,颇有种云开月明的感觉。
“遥清……”
魏延曦长臂一伸,将齐遥清揽过来,让他坐在自己膝头,然后将脸埋进了自家王妃香喷喷的颈窝,深吸了两口,不满道:“以前倒没看出,你竟是个这么牙尖嘴利的。你倒说说,当初若不是你自己穿了身绯色女装,我又如何能将你认成个女子?”
齐遥清被他说的一噎,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回敬的话来。确实,当初若不是他打赌打输了被朱耀紫逼着穿那一身绯衣,魏延曦也不可能将人认错。况且自己那会儿因为怕被他识出男子身份尴尬,特意紧闭嘴巴没说话,这样说来似乎确实……不能怪他。
“誒对了,一直听朱耀紫说你是与他打赌打输了才不得不穿上女装的,到底是什么赌,说来与我听听,能让你这未来的京都才圣都跌了跟头?”
魏延曦本是随口一提,哪晓得话一出口齐遥清愣了一下,嘴张了张,刚欲说什么却生生止住了话头,脸也红了起来,片刻后随便扯了个话题作势便要起身,关于当年打赌的情景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这反应成功勾起了魏延曦的好奇心,将人箍在怀里不准他动弹,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才肯罢休。
“王爷……真没什么,真没什么啊。”齐遥清被他追问的急了,拗又拗不过他,只能干巴巴的在那儿解释。
“没什么?”魏延曦挑眉,“不信。你要是不肯说,我马上便去问朱耀紫,他嘴巴那么大,肯定不会隐瞒的。”
“哎,别去!”见魏延曦真有松开他要起身的架势,齐遥清赶忙伸手揽住,摇头道:“腰子那家伙满口胡话,芝麻大的事能被他说成西瓜,王爷若是问他还不如不问呢。”
“啊……啊嚏……”
离王府不远的醉风楼里,被两人深深惦记的朱耀紫朱大少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小曲儿正乐呵着呢,哪晓得乍然一个喷嚏打得他杯中刚倒的美酒登时洒了一半。
朱大少摸了摸鼻子,吸了两下,心说难不成是受风寒了?可这屋里暖和着呢,哪来的风和寒呀?
“爷,可是奴家弹的不好?”
对面,正在抚琴的艺妓手中动作顿了顿,试探的问他。
“不,没你事儿。”朱大少豪迈的一挥手,不以为意的道:“准是哪个龟儿子又见不得老子好了,你弹你的,别分心。”
艺妓闻言不再多说,只低头抚琴,于是莺莺袅袅的乐音又从醉风楼的雅间里倾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