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澹台道齐这般低声怒吼,他一直以来仿佛雕塑一般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却带起一阵哗啦啦的金属碰撞声响,仔细看去,原来他的四肢分别被四道长长的黑色铁链箍住,限制了他活动的范围,那铁链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表面泛着幽幽的冷光。
连江楼见状,微微皱眉,却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澹台道齐的情绪显然已经极为狂暴,一股威压在体内隐隐有爆发之势,那力量之强,简直要令整个天地都微微颤抖,一旦当真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几乎难以想象究竟会有多么巨大的破坏力,但不知为何,这股力量却好象被束缚着,有枷锁一般的东西将其控制着,束缚着这力量不得破体而出。
半晌,澹台道齐的气息终于缓缓收敛下去,尽数消散,原本已经透出疯狂之色的眼眸内开始变得逐渐清明起来,一切归于平寂,此时此刻,他的目光中分明流露出丝丝苍老的心境。
“……叫他来见我,否则有生之年便要永远受这摧心之苦。”澹台道齐淡漠说道:“除了我,这世间再无人可以化解他的伤势。”顿一顿,又面露浓浓的讥讽之色,道:“莫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令人发指,因此无颜来见我不成?”
“……师尊他不会来见你。”连江楼慢慢地说着,语气仿佛只是在阐明一个事实,澹台道齐的目光定在连江楼的面上,良久,冷然道:“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摧心剑化解之法,我便做主放你离开舍身崖。”连江楼黑色的袍角在风中微微轻摆,然而澹台道齐却丝毫不为所动,他面上的表情十分模糊,无法从中辨明他此刻心中所想,但那一双眼眸却是极为犀利,淡淡道:“不必多言,你无论再来这里几次都是徒劳,我只要那藏无真亲自过来见我,其他的,一律无用。”又切齿冷笑道:“当年藏无真此人对我所做的一切,即便过去十年百年,我澹台道齐也绝对不会忘记半点,绝不会忘!”说罢,闭上双眼,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连江楼默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来这里,然而每次得到的结果却完全相同,他也没有再过多停留,袍袖一拂,很快便离开了舍身崖。
四下寂静无声,只剩下了澹台道齐一个人,此时他才缓缓张开双目,苍老的面颊上没有表情,然而眼神中却多出了一丝悲凉之意,不远处泉水丁冬,正在潺潺流淌,一尾小鱼突然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见此情景,澹台道齐忽地心中一痛,他想起当年与藏无真在一起的时候,对方在闲暇时往往就喜欢与他携手在水畔,静静看细水长流,那时藏无真的脸上总是十分平静,又有一点惬意的模样,那时他们在一起,连时光都是如此美好。
尽管深恨藏无真的冷酷绝情,然而这一刻想到对方,澹台道齐心中还是涌上一种难以抑制的钝痛,回忆对很多人来说往往都是甜蜜的,然而对澹台道齐来说,却已经成为了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此刻他想到从前种种往事,整个人僵坐着一动不动,面上无喜无悲,可是在他心底,却有声音在放肆咆哮,他的心里关着一头穷途末路的野兽,每一时每一刻都在无望地挣扎,拖着被人狠狠刺伤、被命运抛弃的残躯,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我应该忘了你,可是为什么却是偏偏忘不了……”澹台道齐喃喃道:“你也许从来都不知道,自从认识你之后,我想要的就只是平淡的生活,我想和你畅游天下,陪你走遍四海,可是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你都不肯让我实现?难道你追求的那些东西,真的比你我之间的一切还要重要么?无真,如果能够让你我回到从前,哪怕那种日子只有一天,我也宁愿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取,甚至是我的性命……”
这一刻白云流动,周围,风声渐止。
……
日头渐渐偏斜而下,已是到了傍晚,一处开阔的园内,一株大树下,师映川与宝相龙树相对而坐,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四菜一汤,都微微散发着热气。
菜肴不是很多,但每一样都做得十分精致美味,两人身旁的这棵大树枝叶茂密,树上开满了红色的花朵,气味芬馥,周围清流蜿蜒,异石林立,这一番景色看在眼里,令人倍加惬意。
两人相对吃着饭,宝相龙树抬眼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平静的脸,师映川已经换上一身宝蓝色的袍子,剪裁得收腰贴身,十分合体,细细观察之下,可以发现男孩的皮肤虽然并不白皙,但却似乎是十分细腻光滑的样子,此时不知道是不是身为主人的缘故,进食的动作也变得优雅而不刻意,与先前恣意脱跳的样子判若两人。
宝相龙树见状,不由得就笑了,道:“虽然你现在这样很有规矩,不过我倒是觉得你随意的样子更好些。”师映川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哂道:“哦,是么?其实我也不太习惯这样,不过你既然是客人,我自然不好太随便了,总该讲究一点。”
宝相龙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个人,真的是很有意思……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罢,如何?”师映川听了,不免有些意外:“打赌?赌什么?”宝相龙树看着他,轻声说道:“就赌我终有一天,会握紧你的手……你可要跟我赌一把?只需给我一个机会就好,不要总避着我。”
师映川拿着筷子的手生生顿住,既而有些无奈地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还是这样……”宝相龙树只是嘴角带笑,挑衅般地看着师映川,神色悠然道:“怎么,不敢么?”师映川睨了青年一眼,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你是在用激将法?”
宝相龙树并不否认,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深沉起来,道:“我定会赢你,你可敢与我赌这一局?”师映川与他对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什么,未几,师映川忽然一笑,指头轻轻叩着桌角,道:“你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好罢,我便拭目以待又如何!”
☆、三十一、卿本佳人
宝相龙树闻言,眼眸微微一亮,道:“好,既然如此,我自然会让你看到那一天。”师映川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也没有把这种态度表现得太明显,倒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就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倒想问问你。”
宝相龙树笑了笑,他并不是一个容貌非常出色的美男子,但眉宇间的几分英气与端正的面孔已经足以构成一份独特的气质,温和地说道:“不知你想问什么事?我自然知无不言。”师映川盯着青年的面容,嘴角微扯:“我想问你,唔,我们假设一下,你不是想要向我求亲么,若是……我是说假设,假设我们两个真的成事,那你身为山海大狱少主,日后自然需要有继承人,我们俩都是男子,当然生不出孩子,那么你准备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原来是这种小事。”宝相龙树略有些意外,不过他一怔之下也就笑了起来,似乎对于师映川的这个问题很有些不以为然,但仍是耐心地解答了,笑道:“这个问题难道不是再容易不过的么,子嗣之事自然可以挑选合适的女子来承担。”师映川点点头:“也就是说,到时候你会让某个或者许多女人来替你生育儿女……是这个意思罢。”
宝相龙树道:“你莫要误会,此举无非是延续子嗣罢了,我自然只待你一心一意。”青年顿了顿,又缓缓说道:“你当然也可以同我一样,有自己的骨肉,我并不会阻拦。”
师映川却笑了,他深深看了宝相龙树一眼,也好象是在看着世上所有无疾而终的感情,说道:“……也许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罢,我若是当真喜欢哪个人,哪怕对方也是男子,不能给我生儿育女,那我也不会选什么女人为我延续子嗣,我宁可不要,因为我不愿意让我喜欢的那个人伤心,因为我知道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对待感情,这世上没有一个人真正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人,哪怕是出于某种无可奈何的原因,哪怕只是让别人分享一次自己喜欢的人的身体。”
宝相龙树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师映川却没有让他说出来,只笑道:“你看,我和你的想法便是不一样的,在你看来很正常很无所谓的事情,在我眼里却是不会接受的……宝相公子,我不是像你这样出身显赫的人,所以大概不太了解你的想法,而你也是一样,对我的很多想法并不会认同。”
地面上落满了傍晚所特有的橘黄光斑,如此柔和,带着热意,宝相龙树忽然笑了起来,道:“你说的这些,真的完全不像是你这个年纪应该会说的话。”师映川也笑了,他的容貌平平,但这样笑起来仍然会给人一种孩子才会有的青涩可爱之感,也带着孩子似的狡黠:“……哦?那么我们也许应该谈谈糖人、风车、弹弓、风筝这些东西?这总应该是我这个年纪会谈起的话题了罢。”
桌上的饭菜差不多已经凉了,却没人去碰,宝相龙树听了这话,不由得哈哈大笑,笑罢,他挥袖一拂,已经站起身来,宝相龙树走到不远处一丛玫瑰前,伸手折下一支开得红艳艳妩媚之极的玫瑰,而此刻的树下,师映川以一种很难形容的心情带点惊讶带点复杂地看着青年拿着花走回来的这一幕,这个年轻的男子拿着一支红得像血的玫瑰,朝这里走过来,冥冥之后如此巧合得就如同某种仪式,宝相龙树一定不会知道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应该只是碰巧折下一支他认为合适的花想要送给自己的意中人,但师映川却无比清楚这种花朵到底带有怎样的象征意味,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男子了,尽管师映川认为这种看起来颇为炽热而执着的感情最终只会无疾而终,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宝相龙树这种义无反顾的性格生出欣赏之意。
宝相龙树拿着那支玫瑰回来,对坐在桌前的师映川露出一个微笑,道:“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花开得很好,忽然就想要送你。”
师映川开始觉得这一幕有些不太真实,勾起了他太多的回忆,阳光,白云,草地,少女穿着小碎花的裙子,扎着马尾,俏丽的脸上泛着薄薄的红晕,在接过那个叫作任青元的少年递来的玫瑰时,纤细柔软的小手都在紧张得微微颤抖,雪白的脸颊绯红如朝霞,然后在拿到玫瑰的下一刻,轻轻展开双臂,以一个轻盈而羞涩的姿态拥抱了少年,那一幕那一个场景,那时怀中的软玉温香,在距离很多年后的此刻回想起来,忽然就让师映川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在酸酸地疼,涩涩地甜。
然而那张清丽的容颜却突然变成了一张英气的面孔,宝相龙树微笑着看着师映川,手里的玫瑰就递在师映川面前,很耐心的样子,并不催促什么,只是看着这个抓住自己心脏的男孩——也许人的一生当中,总应该有一次狂热而不计结果的行为罢。
师映川回过神来,突然就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年轻的家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的很傻。
但就是这样的傻气却叫人不能用恶狠狠的态度去对待,可以不珍惜不接受,却似乎不应该去故意践踏。师映川顿了顿,顺手接过那支殷红若血的玫瑰,却紧接着将其放在桌上,语气有些调侃地道:“像这么好的花,向来都应该去配美人才是,你却把花给了我,倒是实在有些可惜了。”
宝相龙树却微微一笑:“卿本佳人,正配此物。”以一副凝视的姿态望着师映川,平静而安和,那种灼灼的目光毫无掩饰,也没有必要去刻意掩饰,怎一番暧昧难言,不过师映川在这种目光下却并没有眼神躲闪的意思,也没有尴尬无措,宝相龙树笑了笑,却忽然看向一处方向,讶然道:“白兄?”
师映川一听白缘来了,下意识地立刻扭头去看,然而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几乎是同一时刻,整个人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猛拥入怀,温热的唇在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这般突然遭逢此变,师映川一时间脑袋一空,竟是没有及时作出反应,那人却大笑道:“好香!”旋即已是松了手,师映川此时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就欲发作,只是这时候却见那狂徒身影一闪,已是出了数丈之外,伴随着笑声渐渐远去。
师映川目瞪口呆地坐在桌前,面上忽青忽紫,脸色精彩无比,半晌,他突然有点苦笑有点无可奈何地低骂道:“宝相龙树你这个混蛋……”说着,略觉心虚地看看周围,好在四下无人,方才那一幕并没有谁看到,师映川搓了搓脸,也没心思再吃饭了,一阵风吹来,桌上的玫瑰轻轻颤动,红艳如火。
……
大日宫。
转眼已是盛夏时分,树上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热,阳光照进明亮的室中,窗外是婆娑晃动的树影,师映川细细地磨着墨,眼睛却看着窗外,一室缭绕的都是淡薄如缕的墨香。
连江楼修如古竹的手指稳稳握着笔,在洁白的纸上运力写着字,他写得很慢,然而笔下出现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有着生命一般,舒展而富有灵气,右手青色的袖子被挽高了一些,免得衣袖落在纸上,袖中露出的一截手腕戴着好似佛珠一般的东西,仔细看去,才发现每一颗珠子上都刻着一朵半开的莲花。
地面上铺洒着大片大片的温暖光斑,半晌,连江楼停下了笔,旁边师映川连忙从案角一只装着清水的小盆里捞出一块毛巾,用力拧了拧,这才递了过去,连江楼接过毛巾将双手擦拭了一番,这才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替我去一趟七星海。”
“啊?”师映川听了,微微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连江楼从案上的一块黄玉镇纸下面抽出一封信并一张海图,又从怀里取了一只小小的玉瓶放在信上:“按照图上标明的地方将东西送去,以往是白缘每年出海一次,从今年起,你可以开始接替这项工作。”
师映川有些疑惑地拿起那只玉瓶,打开塞子一看,再闻那味道,顿时惊讶道:“造化丹?”就见瓶内果然是一颗雪白的药丸,正是那珍贵无比的造化丹,师映川看了看连江楼平静的脸,不解道:“师尊,这么贵重的东西,是要送给谁的?”连江楼淡淡道:“你师祖,藏无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