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竟有这样的情分,怪道这般上心,这倒是极为难得。
她吩咐人将两人扶了起来,再三保证必定会全力救治,请夫人放心云云,好歹才将冯谕姈与那乳母给劝住了。
待回宫向冯谕瑧复命时,她亦顺口提到了此事,末了还感叹道:“毕竟是多年的情分,虽是主仆,但感情与母子也不差多少了,乍一见从小带着的孩子得了这般重病,难免悲痛。邓夫人有这样一位全心全意侍候小公子的乳母陪着,也算是多几分宽慰。”
冯谕瑧点了点头,又问了她关于路上防护之事,得到了满意答案之后,眉间忧色才得以缓解几分。
因京城中有孩子感染了天花一事,京城中人心惶惶,哪怕朝廷提前做好了应对,该迁的迁,该封的封,又召集了全城医者,由朝廷出资免费为百姓们送药预防。可当年雍州天花爆发致死者众的阴影实在太大,不说寻常百姓,便是朝中官员,亦心有余悸,更怕如今的大梁京城会成为下一个雍州。
为这天花一事,冯谕瑧外表不显,但内心一直牵挂着,自然无心情理会新进宫的“男宠”。可让她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长明轩,而是隔三差五便跑到明德殿来,也不求见,更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寻一处没人注意的地方静静地或站或坐。
如此数日,她终于忍不住传召他进殿来,蹙眉问:“周公子为何不在长明轩歇息,反而总在外头独站?”
穆元甫回答:“京城发现天花,季澄心中焦虑不安,又因身份所限,无法为太后分忧。宫中森严,更怕四处打探消息有违宫规,故而便到明德殿来,从来去匆匆的诸位大人们脸上,观察如今天花之势,不过是求个心安而已,自然不敢惊扰太后。”
冯谕瑧遂问:“既如此,那周公子便说说如今京城天花之势如何?”
“前几日,奉召前来的诸位大人多是眉头紧锁,神色凝重,步伐匆匆,可见情况不容乐观。可今日,诸位大人虽然步伐依然匆匆,但眉间舒展,神情放松,尤其是几位太医行走间背脊挺直,面露喜色,可见形势大为好转。”穆元甫沉思须臾,这才回答。
冯谕瑧凤眸微眯,深深地打量着他良久,这才颔首道:“周公子所言不错,如今邓府小公子的病情已有好转,宁大夫所配之药药效明显,加上太医院全力配合,朝廷上下齐心,未使瘟疫扩大,形势持续向好。”
顿了顿,又道:“周公子心忧大梁百姓,哀家甚感欣慰,只是明德殿不同别处,公子每日在殿外静候,虽不曾主动惊扰,但无声静候已是一种打扰,终究不妥。倒不如回长明轩耐心等待,若有疑问,着宫人前来询问玲珑又或者连翘。除却暂不宜相告之事,其余的,自无不可对公子言。”
穆元甫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更是骤然惊觉,眼前女子将前朝与后宫的界限划分得相当分明,而他,很明显地被她划为“后宫”当中,故而不会让他涉足前朝之事半分。
他一脸凝重,落入如今这般境地,竟让他有寸步难行之感,与他原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原本以为,进宫之后会更方便他深入了解朝廷情况。如今看来,估计也就只能了解后宫是个什么境况了。
可他堂堂七尺男儿,目光盯着后宫做什么?
不过太后既然已经明言,他自然不能说什么,唯有暂且按兵不动。
隔得几日,又听闻邓府小公子的病情得到控制,邓府当中并无第二人被传染上,城中百姓才稍稍放下心来。
控制住了不让传开,那便没事。只要没事,日子还是要过的,该忙活的自忙活去。
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冯谕瑧也终于能松一口气。
凭心而论,打仗她是不怕的,毕竟战争乃属人为,既是人为,那便是可控。可瘟疫却不一样,它不知什么时候起,又不知因何而起,如此难测,只能在它爆出来时才能察觉,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一直关注着此事的穆元甫至此亦得以松了口气,紧悬着的心也落回了实处。
待他终于被太后主动召见时,又过了七日。
迈入明德殿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奇异之感,一时甚为无奈。
身为夫君,想要不时见一见妻子都如此艰难,贼老天对他的恶意真的没有半分的减少。
无奈地行过礼之后,他便看到了一脸‘果然如此’的宁大夫。
“老夫便说嘛,去而复返,必是有所图谋,那冷面丫头,原来是瞧上了这俊俏公子。可惜了可惜了,如此俊俏的一张脸,从今往后老夫家中那混小子无缘再见了。”宁大夫捊着花白的长须,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摇头叹息。
冯谕瑧有几分意外地侧头望向连翘:“原来当日在洛云山,你便见过周公子。”
连翘如实回答:“在山脚下时见过一面,猜测着周公子恐是要求医,故而特意使人折返,请宁大夫行个方便。”
“那叫什么行个方便,分明是恐吓。”宁大夫不满地嘀咕。
穆元甫如此才算是恍然大悟。
怪道人谓之‘脾气古怪’的宁大夫,会那般痛快地应了他所请,原来当中竟是连翘使了力。
不过归根到底,他还是靠的这张脸。
他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一把,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感到无奈。
难怪连翘竟会收了长姐厚礼,答应劝‘太后改道’大长公主府呢!只怕便是长姐没有出言相求,她也是会这般做的。
若是长姐知道自己砸了重金纯属多此一举,不知会怎样扼腕呢!
“知道周公子心系疫情,此番宁大夫功成身退,故而便请了公子前来,一齐听听宁大夫所报。”冯谕瑧略过洛云山之事,道明了用意。
其实不用她多言,单看一脸轻松的宁大夫出现在此处,穆元甫便知道事情算是了结了。
事实亦正是如此,宁大夫此番进宫便是复命,亦是功成身退。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要冯太后承认,他的医术确属天下第一。
只可惜他此回仍是失望了,端坐宝座的冯太后咬死了他只能称得上京城第一,硬是生生把老头子气得跳脚,扬言表示再也不来了,请也不来了,然后拂袖而去。
冯太后对此浑不在意。
穆元甫一时惊呆,怎么也没有想到太后与宁大夫的相处会是这般随意的,就像、就像是不肖女气老父亲,把老父气得盛怒而去。
他记得他那位岳父大人,对妻子疼爱得紧,简直称得上是有求必应,而妻子在旁人面前再如何胆大泼辣,在亲爹跟前却是小儿女姿态,又娇又俏。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扬着马鞭追着让他同意入赘的小姑娘。
像火一般明艳热烈的姑娘谁不喜欢?他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自应将妻儿护于翼下,哪能入赘当那上门女婿,反受妻族护荫。
故而他断言拒绝,转而上门求娶。
结果可想而知,求娶是不成的。
回想曾经因婚事而起过的争执,他只觉得好笑。
“太后,太后,出事了!”正忆过往,玲珑忽地一脸凝重进殿来,打断了他的沉思。
冯谕瑧正因疫情彻底好转,邓府小公子得以回府静养而感到宽心,又见向来稳重的玲珑这般说,忙追问:“发生何事?”
“是邓府出事了,邓夫人母子与乳母张氏身中剧毒,张氏与小公子当场身亡,邓夫人危在旦夕,邓大人使了人来请太医。”
冯谕瑧手中茶盏‘当’的一声便掉落在地。
“到底怎么回事?!速让太医赶去,不……还要派人拦住宁大夫,请他一同前去!哀家要二姐活!”
第27章哀家气死的
穆元甫亦惊住了,好好的怎会突然身中剧毒?还当场死了两个,另一个也危在旦夕。
那小公子好不容易才迈出鬼门关,哪想到转头又被拖了进去,这教他的亲人如何受得住!
“立即派人彻查,哀家要知道,好端端的怎会三人同时中毒!”冯谕瑧也快速冷静了下来,飞快地又下达了新的旨意。
当即便有内侍应喏自去安排。
亲姐性命垂危,饶得是冯太后,也开始坐立不安,绞着袖口不时在殿内来回走动。
穆元甫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不过他更清楚,这个时候,什么安慰之言都是苍白无力的,除非传回冯谕姈性命无虞的消息。
连翘也清楚这一点,故而只是安静地侍立一旁。
冯谕瑧虽然心忧亲姐安危,不过也知道一时半会的也难有什么消息传回,故而还是深深地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身时见穆元甫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她定定神,道:“原想请周公子前来,是听一听好消息,倒不曾想还让周公子听到了这等骇人之事。”
穆元甫想了想,虽然明知此刻所有的安慰不过徒劳,却还是只能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后无需过于担心,相信太医那边很快便有好消息传来。”
“承公子吉言。”冯谕瑧笑了笑,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又道,“听闻周公子琴棋书画皆通,左右此刻无事,不如公子与哀家对弈一局,如何?”
听到‘琴棋书画皆通’几字时,穆元甫心口一紧,快速想着要如何应付过去,紧接着便又听到‘对弈’二字,顿时松了口气,遂回答:“季澄遵旨。”
连翘立即便吩咐宫人备好棋盘。
二人相对而坐,冯谕瑧执白子,穆元甫执黑子,当即在棋盘上展开厮杀。
冯谕瑧本来不过是为了缓和内心焦躁,才提出与之对弈,却没想到对方年纪轻轻,瞧着甚至有几分羸弱,不曾想行兵布阵竟如此老辣,落子攻势凌厉,步步进逼,竟一时让她无从反击。
她暗暗吃了一惊,立即抛开那漫不经心的态度,认真地对待起来。
一局毕,她居然大败。
是的,不是小输,而是大败。
她自问虽不是什么棋中高手,但至少也算是略有小成,多年来但凡对弈,纵然是输,也不过是小输,哪里像如今这般居然大败!
她甚至忍不住怀疑,难不成这些年与人对弈,对方都是在让着自己,实际上自己的棋技相当差劲?
在一旁观战的连翘亦惊讶不已,接连瞅了穆元甫好几眼。
好家伙,她还是头一回见到如周公子这般,便是与太后对弈,下手也丝毫不留情面之人。
她观战多年,自然知道太后的棋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胜便胜在布局严谨,守城之能颇佳,进攻之力不足。
不过寻常人对上太后,十分之能,至多也只会用上八分,哪像眼前这位,当真把太后当成敌军一般,大杀四方毫不留情。
这难不成是个憨货?她不禁怀疑起来。
“承让承让!”穆元甫在棋盘上大战了一场,只觉得甚是痛快。
原来下棋竟是这般有意思,掌握其中规则,当自己又披甲上阵一般,施展浑身解数,全方位攻击对方,势将敌首斩于马下即可!
此时此刻,他胸腔中溢满了当初征战沙场的万丈雄心,只觉得只要给自己一匹马,一杠枪,便能立即披甲上阵,为大梁开疆拓土。
其实连翘想错了,不但她的太后主子棋技平平,眼前这位大杀四方的周公子亦然。
如今这结局,不过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加之又有一方轻敌失了先机,故而才会造成如此震撼的结局。
冯谕瑧峨眉微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棋盘上的残局,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己方失利之处,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会败是必然的。
“周公子战术更胜哀家一筹,哀家此局输得心服口服。”她相当大度地表示。
穆元甫心中得意,不过脸上却不显,故作谦虚地又客气了几句。正欲再战,便发觉殿内不知何时竟然点起了灯,原来不知不觉间,竟是到了点灯时分。
冯谕瑧亦有再下一局之意,却在看到急步而入的玲珑时,将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连忙问:“如今什么情况?”
“宁大夫与太医们还要救治,不过查探一事却有了回应。”玲珑神情有几分迟疑,“邓夫人她们喝下的是□□,这毒……是邓夫人自己下的。”
在场众人均是大吃一惊。
“你说什么?毒是二姐下的?她为何要做这样的事?”冯谕瑧又惊又惧。
“据闻小公子并非邓夫人亲生,乃是邓大人当年与乳母张氏所生,邓夫人产下的是一位女儿,生下来便被邓大人偷龙转凤。邓大人将亲生女儿弃之,外室子假充嫡子。这些年一直瞒着邓夫人,早前小公子染上天花之症,邓夫人无意中听到张氏向菩萨祈求,方知真相。”
穆元甫大惊:“竟有这样之事!嫡亲骨肉,那邓启芳既也下得了手?!”
刚出生的小婴孩,脆弱得根据经不过半点折腾,就这般被人丢弃,还能有活命?虎毒尚且不吃子,堂堂男子,竟然狠得下心对嫡亲骨肉痛下杀手,当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冯谕瑧冷着脸,语气却带着毫不遮掩的嘲讽:“嫡亲骨肉又如何?不过是个不能传宗接代的姑娘。”
穆元甫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竟然见向来坚强的冯太后,眼中竟现隐隐水光,呼吸顿时一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详情如何还要等马大人细查方可得知。”玲珑垂眸低声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