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寝宫外,红木大门紧闭着。襄王深深吸了口气,高声道:“臣弟秦景阳,求见皇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廊道中回荡。少顷,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高怀恩憔悴的一张脸。主子病重,大总管似乎也跟着老了十岁,即便是见了秦景阳,也没能露出半个笑模样,轻声道:“殿下,请进吧。”
“皇兄如今情况如何?”秦景阳低声问道,“怎么本王一路走过来,没有看到一个太医?”
高怀恩面露悲戚:“太医署的人都来遍了,均道药石无用,唯有听天由命。圣上说太多人在寝宫中晃着心烦,便将他们全赶回去了。殿下,老奴知道……圣上他强撑着这最后一口气,是要等到您回来呀!”
秦景阳的双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没有再说什么,掩盖在袍袖下的双手握了握拳,大步走入屋内。
屋内弥漫着参汤清苦的味道,想必这数十日中,皇帝便是靠着参片吊着命的。秦景阳放轻脚步来到龙床前,只向上面看了一眼,便不忍又痛心地闭上了眼睛。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涩声道:“皇兄……”
躺在龙床上的男人已是瘦得脱了形,每一处骨节都极其明显地凸了出来,惨白的皮肤下血管密布,清晰可见。眼睛半睁着,双瞳却似蒙了一层灰翳一般,混浊又空洞。短促而微弱的呼吸声伴着胸膛不正常的起伏,在安静的室内单调地重复着,每一次吐气都像是最后一次。
北周国主,九五至尊,他心目中永远雍容高贵的兄长,竟是已被病痛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听见弟弟的声音,秦煜阳的眼珠微微动了动。他缓缓抬起手臂,探向秦景阳的方向。襄王连忙膝行两步来到近前,握住他的手。
“……你回来了。”摸索着弟弟的双手,皇帝的目光虽然依旧没有焦距,脸上却露出细微的笑意,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朕……还是等到你回来了。”
“才不过一年光景,怎么就……”秦景阳神色酸楚,低声道。
“命数自有天定,半点……不由人呐。母后病故之后,朕便成了这副样子了。”秦煜阳倒是平静。知道弟弟回来了,他竟似是精神头好了些,说着话,声音也不再似刚开口时那般微弱无力。“你扶朕起来。”他拍了拍秦景阳的手,“高怀恩,去传闻冲与太子在殿外等候。你守在门口,任何人……不得入内。”
高怀恩应声离去。秦景阳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心中难过,却也明白兄长定是有大事要说。便也起身,依言扶着皇帝坐在床头,又替他放好软靠,仔细掖好被子。
“朕……自知不久于人世,因此一早便写下了遗诏。”秦煜阳缓声道,“朕死后,皇弟秦景阳令摄政王之衔。其后三年间,摄政王代行皇帝之职,上辅幼主,下率臣民,待皇帝十六岁大婚之后,方可还政。”
闻言,秦景阳不由得身体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此番回来,他不是没揣测过除了诀别之外,秦煜阳是否还有别的用意,然而却不曾想到,对方竟是再次将摄政大权交到了自己手上。
皇兄居然放心?母后与兄长已去,宫中便再无能压制住他的人了。这一次代理朝政,限制更小,权力更大。若是他当真起了二心,岂不是能将秦曦轻易拿捏在鼓掌之间?
明知道对方已经看不见了,回过神时去,秦景阳依旧飞快地低下头去,将狐疑都压在眼底。“皇兄之命,臣弟不敢不从,必将尽心竭力,辅佐皇侄。”
秦煜阳微微一笑:“六弟,你敢对朕发誓么?无论今后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背叛秦曦,都不会谋权篡位。”
果然如此。心中一坠,秦景阳沉声道:“臣弟……不敢。皇侄不负臣弟,臣弟定不负皇侄,这是臣弟能够退让的最底线。”
“负不负,标准在你的手里。”
“皇兄若是如此认为,那臣弟也无话可说了。”
听出他陡然冷硬疏远下来的语气,秦煜阳不但没有动怒,相反,竟是笑了起来;刚刚出声,便又转化成一连串的咳嗽,连忙将头偏向床内去。
这一次,秦景阳没有上前关切,只是跪在原地,默然看着他。
“朕这几日……想了很多。”咳嗽总算平息了,秦煜阳呼了一口气,复又转过脸来,朝向秦景阳所在的方向。“不论起因如何,朕终究是对你有亏欠的。但朕并不后悔,身为一国之君,有些事不得不防,有些情……不得不牺牲。不单是对你,对母后,对秦曦,朕都是一视同仁的。”
没有听到回应。秦煜阳也不沮丧,自顾自续道:“朕知道,你不信。你信或不信,朕其实也并不在乎。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朕的意思的。”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叫闻冲进来。虽说想和你再多说一些,但朕的时候不多了,当真十分遗憾。”
尽管还是这副病弱苍白的模样,但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秦煜阳又恢复到了往日说一不二的姿态。秦景阳看着他,脸上流露出百感交集的复杂神色,张了张口,好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垂下眼帘。
“臣弟告退。”他低声道,起身,弯着腰,一步步朝着房门的方向后退。直至帷帐挡住了那人的身形,这才直起腰来,向外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