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人、小仙人,你不要怪罪大家太吵闹。大家都很感激你。我们凡人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恩情,只有一腔赤诚。”
“小仙人、小仙人,你知道吗?我们的船只从东原国的曚港启程时,其实是有三百来人,现在活着的还不足原来的一半。能够来到这座岛,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是做梦一样。”
“小仙人、小仙人,再往东边而去,穿过浩瀚的大海,真的会有新的陆地吗?小仙人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够去到那里吧。真好。”
小仙人。她总喜欢叫他小仙人,拖长了语调,带着撒娇一般的亲昵。
他问过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称呼,她用理所当然口吻回答:“因为你的确很年轻啊。”
他一本正经的告诉她:“我的年纪足够做你曾曾曾祖父。”
“是吗?”宁润娘一脸惊讶,“可是你看着真的不像个老头子。”
凡人真是肤浅,总爱以貌取人。乐和不满的想,眉毛皱起,越发得稚气。
那时候他还没意识到,他的确像个孩子,虽然已经在这人世活了上百年,可是他的心依然是一颗少年的心。
*
凡人的目的地是传说中东海尽头的陆地。
但是他们的船只坏了,浮柔岛海域又多妖魔,于是这些凡人们都龟缩在浮柔岛上不敢再出海。起初浮柔岛只是一个暂时的避难所,后来时间久了,凡人们渐渐的萌生了在此处生根的心思。他们是一群逃荒的难民,所求无非是活下去的机会,既然在这座岛上他们可以活得很好,那为什么还要远走呢?
凡人的村落渐渐在岛上成形,外门弟子们怨怼的声音也在暗处逐渐累积。
第25章 蜃……骗子……不能信……
凡人们最开始在浮柔岛上居住的是岩穴山洞,后来,他们搭建起了简陋的竹屋茅舍,再后来,精良的木屋瓦房成为了他们的栖身之所。
很显然他们是想要在浮柔岛上长期的居住下去了。这里远离中原的纷扰,又不受天灾与妖魔的侵袭,世上哪有比这更好的桃源乐土。
那时候的乐和并不反对凡人们在这里长期的定居。出于慈悲、出于高高在上俯瞰的习惯,他劝着师兄弟接纳这些凡人。浮柔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收容这一百余号人的地方还是绰绰有余。凡人们在他的庇护下很快结成了村社、开垦了农田。如同扎根在肥美土地上的野草种子一样,一眨眼便欣欣向荣的发芽抽条。
乐和在祁峰山巅修行,偶尔朝山下投去一瞥,每次都会发现凡人聚集的村庄又有了新的模样。远眺的次数多了,他开始忍不住羡慕那凡俗的热闹。对于出身在仙门世家的乐和来说,人世最寻常的男耕女织、袅袅炊烟、鸡鸣犬吠,都是那样的新奇而有趣。
凡人们感激他的恩德,常常不顾祁峰艰险,跋涉至山巅向他献上田间收获的作物或是家中妇人新织出的布匹。乐和不需要这些,可他收下了礼物,并且施法让这些脆弱的凡人之物能够长期的保存。
洞府的凡人献礼越堆越多,他看着它们发呆,越发的想要更进一步的了解凡人。为此他将那艘船上的凡人书籍悉数搬到了祁峰藏经阁,又想尽一切办法在岛上搜罗凡人的读物。他兴致勃勃的向自己的师父云墟询问凡人的历史与风俗,云墟却说,“你这是白费力气。”
乐和这还是第一次在师父那里受挫,云墟对他向来只有夸赞,甚少会有否定他的时候,“为什么?”
“你不会理解凡人的。”云墟盘膝坐在慑峰玉宫之中,看着天际的白云悠悠说道。
乐和不信。他觉得自己分明已经对凡人有够了解了。
帮助他了解凡人的是宁润娘,他每一次下山去到那个凡人的村庄,都会见到宁润娘。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据说一家人都在灾荒中死去,她只好跟着同乡一起登上了远洋航行的船只。在她的眼中乐和很难看见阴霾,她总是欢快的穿行在人群之中,帮人洗衣、缝补、做饭、修补篱笆——总有忙不完的事。
乐和喜欢和她说话,喜欢听她脆如莺啼的声音,喜欢看她眉飞色舞的神采。几乎所有的凡人都对乐和毕恭毕敬,只有这个青涩懵懂的小丫头固执的将乐和当做是自己的同龄人。
化形术对于修士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一种法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乐和每次下山都会变换模样。然而每一次宁润娘都能认出他来,就好像她有一双火眼金睛。
可她是凡人,凡人怎么可能看得穿他的化形之术呢?乐和百思不得其解。宁润娘在得知他的疑惑后咯咯大笑,说:“村里也就一百多人,大家一块经历生死,早就到了情同手足的地步。谁会记不得自己手足的脸啊,多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容,除了是小仙人你之外,还能是谁呢?”
“为什么不能是岛上别的修士?我记得我三师兄的徒儿们,住的就离这不远。”
“可是他们的神情都不像你。”这句话脱口而出。
“神情?我是什么神情?”乐和问。
宁润娘却不答话了,她低下头去,脸颊有红云浮出。十四五岁的女孩,春桃含苞,情窦初开。
“你看我时比他们都要温柔,眼睛像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嗫嚅,不知是说给乐和,还是说给自己。
在乐和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又从草垛上一跃而起,抓住他的手,“我们去放爆竹吧,可有意思了,去吧。”
乐和喜欢凡人的节俗。修士们大多连时间的概念都没有,又怎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中专门择几个日子来庆祝?只有在凡人的聚落里,他才会意识到时间流逝的乐趣,他跟着宁润娘一起,在中秋时拜月、在重阳登高,又在除夕这夜,挤在闹哄哄的人群中,看人放爆竹。
虽然乐和觉得爆竹这东西挺没意思的,爆开那一瞬的声响还不如他随手掐得引雷诀。但是他浸在欢笑的海洋中,四周的人们都在笑,他于是便也情不自禁的微笑。
村民中有善于制作烟火的工匠,也不知他们是怎样折腾的,竟通过岛上的几种矿石造出了烟花。
宁润娘惊喜的蹦跳了起来,指着天空对他大声喊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楚,耳边吵吵闹闹的,但他下意识的顺着她的手指抬头,然后他看见了大片大片的烟花。
灿烂的颜色在天穹绽开,是一朵的花的形状,然而一呼一吸之间,这朵花便绚丽的凋零。乐和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花,太短暂,开放的刹那就充斥着遗憾。
下一刻,他愣住了。
纵是妖魔入侵、山崩地裂都不足以使他如此刻一般惊讶,宁润娘在他转头之时,猛地凑过来吻向了他的唇。
这一吻有如蜻蜓点水,仓促到他日后哪怕借助蜃怪的力量,都无法回忆起双唇相触的感受。可这一吻对他来说又太过意义深刻,深刻到他哪怕堕魔疯癫,都还牢牢记着那晚的烟火和凉风。
他们两个人之中,是宁润娘先动心的。
十四岁的凡人少女,已经懂得了情与爱为何物,世外修行了数百年的仙人,懵然不知风月。一吻之后少女满面羞红的转身就逃,乐和疑惑的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心中若有所失。
他将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师父。因为想不通,所以希望有人能为他解惑。
云墟听后久久沉默,从夕阳西沉至明月升起。师徒二人的影子在灯下一点点的变化,一向沉稳的乐和那日不知怎的焦躁,在漫长的寂静中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人伦,天理也。如日落月升,亘古不变。”云墟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