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战场了。
阿箬想起来了,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从军而去了。村庄被高山环绕着,她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只是依稀听说四处都在打仗。不同的诸侯国之间在打仗、天子和蛮夷在打仗、人和妖魔在打仗。
她偶尔听村里老人谈天,他们都说:天下大乱了。还是孩童的阿箬不知道什么是“天下大乱”,隔壁住着一个落魄的书生,教了阿箬一些诗词,懵懂的阿箬在翻到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时,忽然心中一动,有了想要哭的念头。
但她那时候想着,父亲能够回来就好,哪怕他回来时已经白发苍苍,哪怕那时她已经长大成人出嫁为妇,至少父女二人还能在枣树下相拥而泣。
可是在她九岁那年,有一封书信越过崇山峻岭传回了她的家中,信上说她的父亲早已死在战场上。她没有机会与他重逢了,甚至就连与他有关的记忆都逐渐被时光磨去,父亲于她而言渐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即便是在梦里,也无法再相见。
也是九岁那年,灾荒席卷了她所在的村庄。那年阿箬意识到了,人世间的美好大多都是脆弱的,脆弱如晨曦朝露,轻易就能消失不见。阿箬故土成为坟场,她看着母亲佝偻着脊背带着他们姊弟二人逃亡,而后看见了千里赤地、饿殍遍野。
九重云霄之上的诸神、九州大地纵横的仙侠,他们都不能挽救这些人的性命。
母亲死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清晨。
那是在逃荒的路上。他们听闻南边的勾吴尚未被旱灾与兵祸波及,是乱世难得的净土。虽然传闻只是传闻,真到了勾吴,母子三人也未必能寻到活路,可是人在绝望中总得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一路上他们尝过了饥寒、忍受了病痛、躲过了妖魔鬼魅、又几度在山贼匪寇手中死里逃生。阿箬也不知道自己那个矮小枯瘦的母亲是怎么带着一双儿女从东原一路南下走到勾吴的,只靠着双腿和铁石般的意志。
可是她终究还是死了。
阿箬记得临近勾吴边境的时候母亲已然病重,可是她什么都不说,也从不轻易将痛苦表现出来。深秋的时候勾吴阴云连绵,暴雨冲垮了前方的山路,他们只好寄居在一座荒废的庙宇。
年幼的阿箬曾经蹑手蹑脚的走到正殿的石像前,试着向神明恳求一个晴天。可是雨水始终没有停歇,还是孩子的她模模糊糊的又一次意识到了,神明的“无用”。
某个清晨,她的母亲发起了高烧。再三犹豫之后她决定外出去找大夫。阿弟年纪还小,贪睡不肯起来,她也就随他去了。
然而在她走出这座破庙之后,摇摇欲坠的房屋轰然倒塌。
阿箬幸运的躲过了这一劫,但不幸的是,她在这世上所剩的亲人都掩埋在了废墟之下。她找来了附近的住户,用锄头、用镰刀、用她自己的双手好不容易才刨开沉重的木石土块,看见了母亲血肉模糊的尸身,以及被母亲保护在怀中,奇迹般毫发无伤的弟弟。
九岁的孩子牵着六岁的孩子一块在雨中埋葬了他们的母亲。唯一的支柱倒下了,哭过之后阿弟问她,他们应该去哪。她想了想终究还是握紧了对方的手,带着他继续往南边走了下去。
要去勾吴,去那里租一片新的田地、盖一座小小的茅屋、庭院里养几只家禽、最好再种一棵枣树,等到来年春暖,花开禾青,又是新的开始。
无休无止的雨水连绵成丝线,落在身上后化成寒冰,冻得人瑟瑟发抖。天地中唯一的温度来自于对方的掌心。前路漫长看不见尽头,抬头苍穹晦暗。他们蹒跚在泥泞中,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勾吴的都城,耳边呼啸的是寒风,渐渐的风声变作了哭声,死去的魂灵飘荡在时间,遮蔽了阳光,在阿箬的耳边无休无止的哀嚎。
阿箬不敢细听,只是拉着弟弟的手快步向前。到勾吴去、到勾吴去……她喃喃着母亲的遗愿,如同行尸走肉般麻木的前行。
可是那哭声就是不依不饶的钻进了她的耳朵,渐渐的她听明白了,那哭声是在唱一支歌,一支葬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人的性命何其脆弱,就如同薤叶上的朝露。她听着这首古老的送葬歌谣,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是走在一条通往死亡的路上。
不,不对。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眼前的景色不知在何时变了。从荒野小径化作了宫阙复道,一路上的枯树化成了垂下的幔帐,弟弟不见了,握着她左手的人不知何时成了一个高大的妇人。
她下意识的惊慌,想要去寻找自己的弟弟,可是那妇人却牢牢的钳住了她,絮絮叨叨的向她叮嘱着什么,那是……王宫的宫规,谨言、慎行、忠诚、恭顺。
阿箬想起来了,这年她十岁,成为了湛阳翁主的侍婢。这于她而言不啻于是重生,在那之后,她过上的是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再有饥饿和疾病,王宫温暖安全,就好像是过去她从母亲故事里听到的仙境——不过,凡人们大多没见过真正的仙境,所有的描述都来自于缥缈的想象。
一阵出神之后,她忘了自己的弟弟,安心的跟着那妇人往前。
握着的那只手又变了,那只手细腻柔软,属于勾吴国主的夫人——她的恩人凌氏。那个女人将她从黑暗中拯救了出来,用温雅的声音说:阿箬,从今以后我的女儿就交托给你了。
然后阿箬身边的人成了湛阳,年少的翁主手掌娇小,牵着她走在王宫开满鲜花的庭院,步履轻盈。
耳边的葬歌早已变换了旋律,由哀切转为欢快,恰似八十老妪还童成了十八少女,清脆的声音唱着: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既然人的生命短暂如薤上露水,那便纵情眼前之乐。白昼转瞬即逝,夜间也不妨高擎着烛火夜游,青春弹指成空,所以更要享受眼前欢愉。
阿箬在这样的歌声中长成了少女的身形,春.光烂漫,风都是悠闲的。可是阿箬还是在闷头往前,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到哪里。
鲜血从看不见的角落涌出,眨眼就漫到了脚底。王宫歌舞升平的幻象被轻而易举的击碎,死尸又爬满了道路,哭号比之前更甚。
宫变发生了。
阿箬一直都不明白,凡人为什么会热衷于自相残杀。明明大家的身躯那样脆弱,野兽、疾病、冻饿都能取走凡人的性命,可为什么人类还嫌不够?
厮杀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阿箬好像没有听见。
左手牵着的人已经不是湛阳了,是谁她不在乎,她继续往前走,她已经跋涉了很久,但就是没有感到哪怕一点疲惫。那个牵住她的人用力拽住了她,想让她停下来,“你是要找什么吗?可是前方什么都没有了。”嘶哑的声音笑起来格外难听,像是乌鸦的鸣啼。
阿箬回头,这时她终于看清楚自己牵着的是谁了。那是一具骷髅。
她不知道这具骷髅生前是谁,她见过太多的死人,人在死后皮囊腐朽,化作得白骨总是差不多的模样。
白骨开口,仍是嘶哑的嗓音:“何故执着?人生苦短,祸福难料。枝头新叶终有凋归尘土之日,红颜乌发也迟早会是我这样的枯骨。”
阿箬低眸看着自己仍被抓得死死的左手——其实她也分不清楚究竟是这骷髅抓着她,还是她下意识的攥着这骷髅。但有一点必须承认,每一个凡人自生下来开始,就与死亡相伴,这一生会不停的见证身边人的逝去,并且早晚会轮到自己。
所以骷髅说的那些话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抬脚对着那骷髅踹了过去。
话有道理没错,可听着就让人来气。
骷髅被阿箬一脚踢散,接着她抄起一根较粗的腿骨,对着那具白骨的脑袋一通乱砸,“既然凡人出生了就注定死亡,那父母为什么不在婴儿出生的时候就将其掐死?你一具白骨早晚变成泥巴,那你现在别反抗乖乖让我敲碎了你啊!”
什么凄惨的画面、哀凉的氛围都在此刻烟消云散,就连那如泣如诉的歌声都被阿箬的骂骂咧咧压了下去。
打累了之后阿箬直起身子,喘了口气单手叉腰,所见的一切在她眼中缓慢的粉碎。
梦境终于结束了。是的,她知道自己之前所见到的都是梦,梦里她回顾了过去十九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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