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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灵乘躬着腰,背着林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色里。
走廊上唯一的光源,是几盏掩映在草丛里的景观灯,四周安静极了,能清晰听见行走间发出的窸窣声,还有几声像是梦呓一般的呢喃。
“……Мать……Мать……”
谢灵乘脚步停顿,把林睚往上掂了掂,不让他滑下来,隔着衣服,手指感受到他明显过高的体温。
他听不懂林睚在说什么,但那发音似乎是俄语,好像是某种称呼。
他想起谢瑜以前提起过,林睚的生母是白俄一个大家族的长女,当初跟林玄烨结婚是纯碎的政治婚姻,两人各取所需。
林玄烨是为了通过女方家的支持从林老太爷手里夺权,女方则是以给家族打通华国的渠道为筹码,交换自己下半辈子的自由。
对于双方来说,林睚的出生,只是这场交易的奠基石。
等到林玄烨大权在握的时候,林睚也才初初记事。大人们在这段婚姻中得到了各自想要的,非常和平又快速地离了婚。
林睚的生母也回到了俄罗斯,跟自己的初恋情人终成眷属,并很快结婚,有了真正可以被称为“爱情的结晶”的孩子。
唯一不愉快的,似乎只有林睚。
据说他四岁时,半夜偷偷从林家逃出去过,想去俄罗斯找他妈妈,结果半道被人给绑架了,林玄烨费了不少劲才把他完好无损地救了回来,回家之后大发雷霆,关了他半个月禁闭。
所以,其实谢灵乘是可以理解的,为什么林睚这么讨厌他。因为他的出现,分走了他为数不多、少得可怜的,来自谢瑜的父爱。
发烧的少年沉得像个秤砣,谢灵乘把他拖上床时,手心上都累得出汗了。
他开了盏台灯,找出体温计给林睚量了量,松了口气。
不严重,只是低烧,按照谢灵乘以往在孤儿院照顾其他小孩子的经验来看,林睚的情况只需要吃点退烧药,捂着被子好好睡一晚就好了。
没有惊动家里的大人,他轻手轻脚忙活了半天,给林睚擦干净了脸、喂了药,把生着病还一直不安分扭来扭去的坏小孩塞进了被子里。
谢灵乘正要走,却被一只手攥着了袖口。
“疼……好疼……”
重新打开了灯,他蹲在林睚床前,打量那张浮着病态绯红的脸。
林睚似乎很不舒服,眼睛紧闭,眼球不停转动,蹙在一起的眉毛上全是汗。
这个白日里把自己弄得见了血的小凶神,现在看起来一点都不凶神恶煞了,反而可怜兮兮的。
不知道从前,他半夜里躲在房间里想妈妈时,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哪里疼?”谢灵乘低声问。
“膝盖、膝盖疼……”
把被子拉开一看,他的左膝上布料都划破了一大块,边缘都泅开了一团暗色血花。
除了自虐地跪在尖锐的地方,谢灵乘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了。
叹了一口气,他从一旁的药箱里翻出纱布和碘酒,卷起林睚的裤腿,准备给他上药。
可林睚难缠得要命,一边喊疼却一边蹬腿,无奈,谢灵乘只能也坐上床,把他抓在自己怀里抱住,学着孤儿院里阿姨哄小孩的方式,轻轻摇晃着他的身体安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包扎好了伤口。
折腾了半宿,林睚终于沉沉睡去了。
“如果你平常也这么乖就好了。”谢灵乘给他掖了掖被子,自言自语道。
说完,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林睚其实也有乖的时候,他在谢瑜面前就很乖。而如果他知道今晚是谢灵乘照顾的他,清醒之后会杀人灭口也说不一定。
“……就这么讨厌我吗?”
如果他们能相处得好,谢瑜就不会犯病,林叔叔也不会决定带谢瑜去南方,他就能一直跟爸爸生活在一起了。
算了。
最后看了一眼那漂亮得像天使一样的睡脸,谢灵乘“啪嗒”一声关了灯,合上了林睚房间的门。
到了告别的时候,反倒是谢瑜先送走的谢灵乘。
谢灵乘决定要住校了。
现下才刚刚开春,乍暖还寒,按照林玄烨的计划,要等到三月底的时候才带谢瑜去c市。
一大早,忧心忡忡的谢瑜被林玄烨揽着肩膀,站在别墅门口跟谢灵乘告别。
一旁的管家指挥着司机大包小包地搬着行李,谢瑜拉着谢灵乘的手,事无巨细地嘱咐着他:“住校了要好好跟室友相处知道吗?要是嫌学校的饭不好吃,就给李管家打电话,他会安排阿姨给你送饭的,不要总是省钱,晚自习也不要上太晚,有空了就给爸爸打电话……”
“知道了爸爸,我好照顾好自己的。”谢灵乘乖乖应着,安慰地拍了拍谢瑜的手。
他头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的林玄烨,犹豫半晌,还是说道:“林叔叔,我有事想跟你说。”
两人来到院子里的梨花树下,谢灵乘组织了下语言,斟酌
', ' ')('道:“是关于林睚的堂哥……”
林家这样的家族,枝繁叶茂,旁系重多,孩子也多。
其中林睚的堂哥林弦是家里的常客,经常来林家玩。林睚不喜欢搭理人,林弦也不去他那里触霉头,反倒对谢灵乘异常热情,每次来都给他带礼物。
后来知道林睚欺负他,还总撺掇他得找个机会报仇。聚会那天,他给了谢灵乘一包药,教他下在林睚的饮料里,让他拉几天肚子,以后就不敢欺负他了,还说让他放心,自己一定帮他保密……
谢灵乘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包药不会只是泻药那么简单。
在衣兜里摸了摸,谢灵乘把那包被他用胶布密封好了的药粉递到了林玄烨手里。
林玄烨用手指捏着看了看,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好,我知道了。”
一切收拾妥当,林谢两人回了屋,谢灵乘也拉开车门准备上门,一抬头,却见车窗上倒映出一张苍白阴沉的脸。
林睚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把谢灵乘吓了一跳。
自从聚会那晚开始,谢灵乘在一直躲着林睚,林睚竟然也没来找茬,算起来,两人都有一周没有碰面了。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林睚穿着一件灰色毛衣,棕色的头发散着,阳光下发丝几近透明,看起来很柔软。但他表情十分冷硬,直勾勾地看着谢灵乘,像是要用目光把他剜下一块肉来。
“什么什么目的?”谢灵乘警惕地后退了一步,“我不懂你的意思。”
“没有给我下药,还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爸。”林睚高高在上地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就算是泥人,也是有脾气的。谢灵乘被气得笑了一声。
“有的。”他认真地点点头,“确实想请你给我样东西。”
“什么?”
“清净。”
谢灵乘上了车,在关上车门的一瞬间,没有错过林睚眼中一闪而过的错愕和迷茫。
住校的生活枯燥又乏味,谢灵乘却很满意,因为少了个需要随时提防的瘟神。
不过,有时候夜深人静,谢灵乘忍不住会想,林家那么大的别墅,除了管家和佣人,就只剩下林睚自己了。
他一个人吃早饭午饭和晚饭,到了晚上,一个人睡空荡荡的主楼。
之前林睚总是半夜装鬼吓他,这回他连作弄的对象都没了,半夜说不定会害怕得像个虾米一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谢灵乘这样恶劣的想着,心里却闷闷的,没有想象中畅快的感觉。
林玄烨或许从来都不记得,但谢灵乘却忘不了,林睚到现在,也还是个小孩。
尽管他霸道、乖张、不可一世,心思深沉地像个大人,却也只有十二岁而已。
不过谢灵乘没能惆怅多久,因为林睚又开始作妖了。
这天,他才刚下晚自习,回到宿舍,管家就打来了电话。
李叔也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了,在林家呆了几十年,大风大浪都见过,现在却急得六神无主,说话都语无伦次。
“谢少爷你快回家吧!小少爷发麻疹了,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好几天了,医生来了也让不看,花瓶都砸碎了好几个……给先生打电话,他也只说压小少爷去看医生,这这这……现在小少爷好像还发烧了,病着还一个劲发火,您、您快回来劝劝他吧!”
谢灵乘知道李叔这是病急乱投医了。虽说林玄烨发话让他压着林睚去看病,但现在林玄烨不在,林家就林睚最大,他要是敢忤逆他,按照林睚这小阎王的性子,等他病好了,一准就拿底下的人开刀。
虽说李叔是真心疼爱林睚,但他骨子里还是怕他的。
谢灵乘还是赶回去了。
就算林睚以后要跟他算账,总归他是外人,不好计较的。再说了,有谢瑜在,他也不敢怎么样。
等回到林家,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李叔着急忙慌地出来迎他,两人走到林睚房间门口时,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这可怎么办啊谢少爷!小少爷今天可一点东西都没吃,医生全被他赶走了,现在连门都反锁了,唉!我真是没办法了……”
谢灵乘拧了拧门把手,果然打不开。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又拿什么东西扔了过来,砸在门上一声巨响,给老管家吓得捂着心脏后退。
“滚!都给我滚!”
虽然嗓音嘶哑,但还有力气砸东西,谢灵乘松了口气,看来林睚一时半会死不了。
他让管家后退一点,“哐当”一下,干净利落地踹开了门。
房间里面一片狼藉,到处是被撕碎的书和砸烂的东西,也不知道林睚这是在跟谁怄气,发这么大火。
谢灵乘扫了一圈没看到林睚的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被子鼓起个大包。
里面的人这回倒是不凶了,反倒把自己捂的死死地,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不要你管!谢灵乘,你算什么东西,假惺惺!就会装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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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您在外面等会儿。”谢灵乘接过李叔手里的药箱,“这病容易传染老人小孩,我没事,小时候就得过,我进去就行。”
关上门,谢灵乘走过去站在床边,也不去掀被子,云淡风轻地放下药箱。
“随你。我只是来告诉你,这病是小问题,但要是放任不管的话,疹子就会发炎流脓,脓水会烧烂其他好的皮肤,到时候毁容了才是真的没办法了。”
“你会变成个丑八怪的。”谢灵乘掷地有声地说。
他承认,他就是在吓唬小孩子。平日里惯会张牙舞爪的坏东西,就是应该多吓吓。
“你胡说!你混蛋,我要杀了你!”
那团被子一下子炸开了,谢灵乘猝不及防地被扑倒在床上,一具热乎乎的身体压了上来,他胸口一窒,正要说话,却被身上的人一口咬住了肩膀。
不是开玩笑的那种力道,而是狠厉的,犬齿刺穿皮肉陷进去的那种用力。
“啊——疼疼疼!”谢灵乘疼得脑子都抽了一下,他吸着气伸手去推林睚的脸,“你是狗吗,给我松开!松开啊!”
这一摸,却是摸到了一手的水渍。
林睚哭了。
他咬着谢灵乘不撒嘴,沉默地流着泪。在这样类似拥抱一样近的距离下,谢灵乘听到了他隐忍细微的呜咽声。
“……”
“骗你的,不会变成丑八怪。”谢灵乘忍着痛,哄孩子一样放软声音,顺毛一样轻轻揉着林睚的后颈,循循善诱道,“你先起来让我看一下,不严重的话,我们吃了药就会好了。”
林睚这回倒是松了嘴,只是迅速转过身,用枕头捂着脸,闷声闷气:“我才不给你看,我知道你是来笑话我的。”
他露出来的手臂上,长了一片片的红疹,因为皮肤太过白皙,显得触目惊心。
“我笑话你做什么,我也得过的。”谢灵乘苦着脸,揉了揉肩膀。
“你讨厌我!你不想看见我,爸爸走了你就不管我了,你怎么可能关心我,你肯定恨不得我病死算了……”
谢灵乘:“……”
“没有人希望你不好。”被人倒打一耙,谢灵乘气不打一处来,但还是耐着性子哄他,“我也一样。”
林睚不说话了。
他从枕头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看谢灵乘,眼睛又湿又润,眼尾都泛着红。
想了想,他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吃药,我吃完你就走了。”
像是十分委屈,尾音都带着怨嗔,撒娇一样。
谢灵乘有点不知所措了。林睚真是烧糊涂了,鬼上身一样,怕是把他当成了谢瑜。
“我不走,陪着你。来,我们擦擦药。”谢灵乘尝试着去拉林睚抱着枕头的手臂,硬着头皮道,学谢瑜的样子:“我们小睚最乖了。”
虽然羞耻了点,但明天林睚八成也不记得了。
抱着枕头的手一点点卸了力气,林睚像是雨后的湖面,终于平静了。谢灵乘很轻松地把就枕头抽了出来。
他起身要去拿药,手却被人拉住了。
林睚有些闪躲地垂着眼,不看人,小指却牢牢地勾紧了谢灵乘的小指,声若蚊吟地道:
“拉勾。我乖,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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