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急报,南齐谢卫求见族长……”
伴随着马蹄急停地嘶鸣,原本寂静安眠的谢宅灯火骤亮,紧接着,整个琅琊郡都好似热闹了起来。
灯火通明,人影涌动。
以谢家为中心,一大批人马向着夜幕四散开来,渐没入夜色。
稍纵间,万家灯火璀璨,人声马吠响彻。
谢氏一族的族人倾巢而动,向着主宅疾步汇聚,其中亦有琅琊郡内诸多的医者郎中,他们衣冠不整,面色慌乱,手上自还提着各自的医疗箱,向着谢宅疾步汇聚。
寂静的夜骤然喧嚣,远处的灯火逐渐扩散。
而就在这时,琅琊山桃花居亦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扰。
山腰灯火蓦然亮起,来人嚷声急报:“南齐谢卫,八百里急报,和弦君病危,求见云曦君……”
急报声声,响彻山野,桃花居一阵兵荒马乱。
而就在边城急报敲响桃花居大门的时候,原本在卧室沉睡的谢云曦蓦然睁眼。
屋内,入目皆是黑暗,他抬手扶额,触及额间冷汗,微觉不适。
谢云曦颦眉,试图回忆刚刚的噩梦。然而梦中的画面自他睁眼的刹那便好似从记忆中消散了一般,待他回想,却只见大脑空空。
噩梦了无痕,但谢云曦心中的那股不安之感却无法挥散。
起身半坐,倚靠背枕,抹去额间虚汗。
忽略心中不安,谢云曦晃了晃脑袋,只当自己胡思乱想,“不过噩梦罢了,指不定是最近太闲了……”
谢云曦呢喃着起身,想着寻杯凉茶压压惊,裸着脚踏在地垫上,还不待他穿上鞋便听屋外传来一阵火急火燎的脚步声。
窗上人影晃动,木质的地面“咚咚咚咚”。
远远的,谢云曦便觉外头有一大堆的人向着他的卧室狂奔而来,脚步匆忙,灯火摇曳。
“发生什么事了?”谢云曦正疑惑着想去屋外一探究竟,然而他刚穿上鞋子便听门外传来怀远的嚷嚷声,“三郎君,不好了,和弦君他……”
怀远慌乱地撞开卧室大门,顾不上礼节,只踉跄着疾步入内传讯。
——和弦哥怎么了?和弦哥……
怀远的声音好似从天际传来的一般,失了真切,令人恍惚。
木门悲鸣,谢云曦只觉一阵眩晕,耳畔亦响起嗡嗡的耳鸣之音。
大脑空白半晌,久久无法回神。
待他从浑浑噩噩中醒来时,他已被一众护卫、侍从护拥着扯上了马背。
琅琊郊外,马蹄声声,披星戴月。
疾马入城,一刻不到,待到马鸣蹄停,谢云曦放才被拥入谢宅。
此时的谢宅阴云密布,原本明灭闪烁的星月都被浓重的浮云掩盖,地面烛光璀璨,却照不亮天际无边的黑暗。
谢云曦裹着凌乱的外套,发丝杂乱,散至腰间。
狂奔一路,他的脸被寒风剐蹭,却不见血色,连带着平日里那风淡云轻的眼眸都透着几分焦虑,几分茫然,几分希望和几分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被簇拥着抵达一间人影涌动的卧室,还未入内,鼻尖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儿。
谢云曦听到周围有许多人都在唤他的名字,但更多的人却汇聚在卧室的床榻边,或叹息,或愁云,或唏嘘。
人生百态,千人千面,他却无心关注。
越过卧室屏风,视线落在厚重的床幔上,那床榻上似躺着什么人一般,灯火朦胧,看不真切。
谢云曦心中的不安愈发浓烈。本能驱使着他向床榻上的人影靠近,鼻尖的血腥味儿渐清渐浓。
而随着他的靠近,床榻周围的人亦默契得向两侧散去,让出一条过道。
谢云曦的意识依然恍惚,垂落在身侧的手更是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距离床榻不过两步,谢云曦却觉脚下千斤重,重到他抬不起脚。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终是费劲抬起脚,走完了那极短却沉重的两步。
印象中,床榻上的青年好似永远都露着笑容,那笑容恰似六月的琴音,温柔和煦,岁月安好。
从初入这世间时的懵懂,排斥,到坦然于世后的悠然山野,潇洒肆意。从孩童到束发,慢慢的岁月中,谢云曦依然记得多年前那个午后。
那时,他入这世间不过几日,对此间种种亦充满茫然和排斥。
那一日,他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拖着稚嫩的身躯,一路狂奔,只为躲开熙熙攘攘的人群,甩走身侧的仆从。
谢家的小郎君没了行踪,整个琅琊郡自是乱成一锅粥。
然而,无论族人如何慌乱,他也不过冷眼旁观。
不知名的农家小院,细小的墙角缝隙,小小的人儿,脆弱无力的卷缩着,从晨夕到日落,他看着缝隙外兵荒马乱,人来人往,看着或熟悉或陌生的人惊慌焦虑着急,看着太阳东升西落,看着,听着,却无动于衷。
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突如其来的死亡,莫名其妙的重生?借尸还魂?
三观破灭,信念坍塌,说不上绝望,只是单纯的茫然。
不知来处,不知归处。就这样浑浑噩噩着,卷缩着,一直到腹内空空,躯体僵硬,呼吸迟缓。
那一刻,死亡的气息靠近,他半是恐惧,半是期待的等待着它的降临。
而就在黑暗完全笼罩他的刹那,夕阳余晖中,白衣少年一身泥泞,满身红霞,翩然而至。
少年缓步走来,带着温润似春风的笑意,踏着温暖的霞光,向他伸出白皙如玉的手。
清风入耳,少年轻唤:“云曦,别怕,我是你和弦哥哥哦,我来带你回家……”
云曦,“云曦”——谢云曦时常恍惚。
前世,他姓谢名云曦,今生,他亦被唤为谢云曦。
此中缘分,无法琢磨,无法看破,说到底他也不过一届凡夫俗子。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云曦”令他本能的伸手回应了少年。
稚嫩的手落在并不厚实的掌心,踉跄的少年背着小小的稚童,温暖的夕阳映照着阡陌,慢长的归途向着名为“家”的方向。
悠悠岁月,一声“云曦”,铭记于心,从未忘怀。
岁月流转,回忆骤停。
记忆中那身披漫天红霞的温柔少年此刻却昏睡在床榻上,濒临死亡。
谢云曦看着榻上的青年,面色如纸,唇色发黑,血腥之气环绕周身,胸腔的呼吸时缓时停,那轻缓的呼吸微弱到好似明灭的灯火,风一吹便能令它彻底陨灭。
历经死亡重生,谢云曦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畏惧生死,然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床榻上的谢和弦却无法抑制地生出了恐惧——那是连灵魂都颤栗的,对死亡的,本能的恐惧。
张开嘴,他试图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只剩下无声的哽咽。
这屋内所有仿佛都已消散,他的眼中唯有榻上面色苍白的青年。
许久,谢云曦才颤抖着,伸出手来,向着榻上的青年,好似呢喃般地轻唤:“和弦哥,我是云曦啊,我们回家了……”
沉默、悲伤蔓延。
这一刻,所有人都注视着床榻上的青年,他们期待着青年能再次睁开眼,对他们露出清浅的笑容,一如往昔一般,温柔而明媚。
屋外雨水滴答,不知何时落下,不知何时结束。
断裂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滴答”的落在地面,一声一声,又一声,好似在细数时间流逝一般,一滴,两滴,三四五,无休无止。
屋内,榻上的青年无动于衷,哪怕伸手唤他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是他濒临死亡之际都还心心念念着的亲人。
绝望蔓延,叹息之声渐起,带着惋惜,遗憾和无以言表的悲痛。
南蛮最毒的毒啐过的箭,纵然只射中手臂,但毒素扩散,侵入心肺也不过时间长短的问题。
事到如今,他们能做的只是延缓,至于解毒,纵然这屋中汇聚有天启最顶尖的医者,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轻叹。
谢和弦自受伤以来,清醒的时辰便越来越少,最后的愿望便是回琅琊见谢云曦几人一眼,全当做兄长的和弟弟妹妹做了告别。
没人比中毒者更清楚自己身体的变化,这一次,谢和弦是抱着必死的心情,硬逼着他的父兄将他送来琅琊。
一路舟车劳顿,毒素蔓延的速度好似加速了一般,谢家纵然有天下最好的医者,却也无法保证能将毒素完全控制。
该用的急求之法都已轮番上阵,今晚便是谢和弦情况最危险的时刻。
若今晚能清醒过来,那便还有用药,争取时间的机会,若今晚不能撑过去,那便只有——身死道消这一结局。
时间滴答滴答,谢云曦却固执地伸着手,停在半空久久未动。
身边叹息绝望之声不绝于耳,可他依旧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着……
第95章
南齐谢卫八百里急报抵达琅琊的深夜,军队的急报也在凌晨时分狂奔入都城。
而随着军报入城,皇室和各世家自然也都收到了谢和弦中毒昏迷,命悬一线的噩耗。
这噩耗来得突然,无论是皇族还是各世家咋闻此信,俱是脚底冒寒。
昔日,谢云曦之父——谢闵战死,从此北齐边城便多了一群疯子。但见北蛮,必是赶尽杀绝,寸草不留。
数年岁月,北齐蛮人的皇庭早已支离破碎,唯有几支残部苟延残喘,流亡于境外。
可纵然如此,谢氏一族每年依然会派遣大批人马驻守北齐,一入秋,这批人马便会倾巢出动,见蛮杀蛮。
如此声势浩大,经年不绝的扫荡,说来也不过是为了当年的一句“杀我谢家一人,我必屠你全族”的诺言。
北齐蛮人之难历历在目,谢氏一族的恐怖和护短,世人犹记于心。
但当年伤谢闵的是北齐蛮人,纯属外力所伤,战场风云,瞬息万变,黄沙埋枯骨本就是寻常。故而,当年的谢氏一族迁怒的只是外敌,对内,对皇族并无怨言。
而随着谢氏一族的爆发,北齐边境蛮人几乎肃清,于天启算是好事。可这次谢和弦受伤,伤他的虽是南蛮将领的毒箭,可害他中箭的却是皇族的“猪队友”。
皇宫议事厅,皇族党汇聚。
言帝看着手上的八百里密报,只觉一口老血如梗在喉。
南齐谢氏的嫡子生死不明,若单纯是御敌之故那也便罢了。
众所周知,谢氏一族最是讲道理守规矩,天下大事面前,他们向来以大局为重,少有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