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1 / 2)

<h1>第40节</h1>

姜一不看他,是的,她早准备好了说辞,怎么开头,怎么起承转合都想好了,可这起首第一句,仍旧这么难。

赵正不催她,只是在边上沉默地喝酒。

安静了约五分钟,姜一终于开口:“让你有我随时有离开的准备,是因为我确实有担心,我自记事起走到今天,从没有一天真正安心过。我说过,我和外婆相依为命,是她把我养大。贫穷是我的背景,但这不是我所有的背景。”

姜一紧握着酒杯,又猛地灌了自己几口:“我……”

“如果觉得为难,你不用此刻逼自己说。”赵正裹住她紧抓着自己膝头的手,“那天电话里是我心急,我说过要给你时间。”

“不。”姜一摇头,“这不是可以拖延的事情。过去不说,是我确实没有长久的打算。现在不同。”

她自己或许没意识到,可这话比一句“我喜欢你”要重要得多,她在说,她想与他有更长久的打算。他的双眼顿时风起云涌,她反扣住他的手,他注意到她胸口剧烈的起伏。

“我上次回去办外婆下葬的时候,去见了我妈妈。”她提到妈妈二字时,垂下眉眼,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轻缓却清晰地说,“我妈妈在牢里。”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怕自己会找到除去惊讶之外其他的情绪,比如……鄙夷。

“我八岁那年,妈妈被判刑入狱,判了二十五年。”

这句话在赵正拧起眉头,二十五年,是重罪。

“罪名是:过失致人死亡。而她过失杀的人,是我爸。”姜一嘴唇颤抖地说出了这个压在她心中的秘密,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即使是程珂,她也没有全部坦白。

是的,她在光鲜的外企上班,她写着花花绿绿的公众号文章谈论着流行趋势,她背着品牌送她的上万的皮包,她笑得璀璨夺目,出入高级餐厅,日子看似活色生香。

可她的妈妈是杀人犯,她的爸爸……

“我爸以前是个读书人,自命有才却怀才不遇,只能做最基层的员工,被领导呼来喝去。他酗酒,喝多了就回来打我妈,当然,也打我。我妈没文化,当时嫁给那个男人就是被他所谓的文化吸引。我们住的小楼,但凡有吵闹声外人都能听见,但是家暴,家暴是家里事,别人的家事,有谁去管,有谁愿意管?”

“我妈出逃过,回娘家。这样小的城市,不开化的年代,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能离婚。那个男人也口口声声说,会对我妈好,以后不会打她,甚至,跪下来,求她回去。她心软,她回去。可狗改不了□□的,喝了酒,他照样打。他把自己的无能发泄在更无能的我和我妈身上。他可以拽着我的头发在地上拖,他会用脚踩着我妈的头骂。尊严,我们在他面前没有尊严。”

姜一攥着拳头,仿佛陷入自己的回忆里,她的语速不断加快,赵正喊她妄图打断她,她却浑然未觉:“那个晚上,那个晚上我记得。他又喝多了,他甩我耳光,也打我妈,我妈护着我,可她越护着我,男人就越生气,他拿着啤酒瓶砸下来,被我妈挡住,啤酒瓶碎了,可他还要打,用那个裂开的粘着我妈血的啤酒瓶要打我。他们争抢起来,一切都乱套了,他们扭在一起,到处是破碎的声音,巨大的痛苦的叫声,然后,安静,死一样的安静。我站不起来,我爬过去,我看到一把刀,插在男人的胸口。我看不到他的脸,可我知道,他死了,他死了。”

“那一刻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我太开心了!我太开心了!我妈就跌坐在那里,发愣,可是我笑了。”

“姜一,别再想了。”他抱住不自觉颤栗的她,眼中闪着癫狂的她。

姜一已然控制不住她自己的措辞,忘了该粉饰该挽留,这被她强压在心底的诡秘心情一旦寻找到了宣泄口,就再也停不下来。她只抓住他的手臂,用最苍凉的声音,问他:“赵正,我妈杀了我的亲生爸爸,我却笑了,我恨不能放鞭炮一样地高兴。这样冷血变/态的人,你还会和她在一起吗?”

☆、49.第四十九章

49 爱与死

姜一的身世,是赵正没能料到的,他不可谓不惊讶。他服/役时在小村庄呆过,知道在相对落后的地方,哪怕是离婚的女人的也会被指指点点,骂得难听。何况是杀夫这样的事,即使事出有因,仍旧不会受到宽容,姜一作为一个杀夫女人的孩子,会受到怎样的孤立,怎样的对待,可想而知。

自己父亲被杀,觉得高兴,这当然是冷酷的。可赵正见过太多的生死,他深知人在长期遭受痛苦时会爆发出怎样黑暗的力量。人能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善良和大义,也潜藏着四伏的恶意。

姜一此刻目光洞穿他的躯壳,深望进他的灵魂。

“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她这样问他,恐惧、疑惑,绝望中透着期望。

“会。”他回答,一个字。

她听见了,却仿佛没有听见,她微微蹙起眉头,不确定地问:“你说什么?”

“知道这个事实,不妨碍我和你在一起。”赵正手托着她的后颈,低眉与她额头相抵,“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些一帆风顺的或者娇生惯养的孩子,我见过最冷酷的场面,面对过全无人性的凶手。我知道那对你来说是天大的事,你为此吃很多的苦,你难以启齿,谢谢你告诉我。”

他的声音平静有力,她胸口更是起伏的厉害,眼睛也红了,他抚摸着她的后背:“都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

姜一此刻情绪纷乱,被她强压着的回忆冲破一切地兴风作浪,她万没想到他能如此冷静,难道天大的事情,落到他的眼里,就不再是问题了吗?就算他能接受,他的家庭呢?

“你不担心吗?”姜一问,“一个家暴的男人和一个杀人的女人生出的孩子,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人,她的性格缺陷,她家庭背景带来的狼藉名声,就算你能承受,你的父母呢?”

赵正腾出一只手去拭她的眼角,他唇角有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父母这里,固然会需要一番解释,可你真是低估了我。”

“过去有太多人用无知伤害你,但姜一,我愿意始终站在你的身后,你要前进也好,你想休息也好……”

他的话未完,却被姜一捂住了嘴。她摇头:“赵正你不能再说下去,我觉得这太好太不真实了。”

卸下一切伪装的姜一竟有点迷信的傻气,赵正拿开她的手,但他不再说下去,而是亲吻她喋喋不休的唇。

这个吻有姜一泪水的味道,咸涩却美好。姜一不似往日的主动,甚至带着一些怯懦,如她所说,她害怕这市场一碰就碎的梦。可她越是不确定,他便越是强硬,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去,啃吮着她的唇,纠缠着她的舌,肆虐着她,要她正视。

可一吻结束,她仍旧闭着眼,埋头不愿再看他。

“姜一。”他揉着她的耳廓,用诱人至极的嗓子喊她。

“我妈被抓进去之后,就再没人和我做朋友了。”姜一绞着自己的手指,再度陷进回忆里去,“他们说我妈是怪物,只有丧心病狂的怪物才会当着孩子的面杀自己男人。那些阿姨妈妈让自己的孩子离我远一点,因为我也是怪物。”

“没有理我,我拼命读书,他们就说我一定是作弊。没有爸妈的小孩,沉默的不会反抗的小孩,还是长得不错的小孩。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家常便饭,不让外婆看到,所以用袖子去藏。我反抗过吗?当然,他们打我,我就像疯狗一样咬回去?换来什么?作业本被撕掉,饭菜被倒掉。还好那时候不是人手一个手机,不然,我就是那种被殴打女学生的女主角。”

“人性本善?呵呵,小孩子的恶比大人有时候更可怕。我试过,告诉老师,可是老师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吗?我忍,他们却变本加厉,我对我自己发誓,我会比他们更狠。我只有一个人,我手无缚鸡之力,那好,我就去依附别人。”

“我小学没毕业我就知道,这是个利益的社会,你只要有东西可以拿来交换,你就能立足。我拿我的好成绩去交换,我帮那些不愿写作业的差生写作业,帮他们瞒老师,校内的校外的,差生也想有面子,有怕家长怕老师,我帮他们完成作业,他们就能少挨骂,就多点自由。我不要自尊,只要他们保证我不被打,保证我不是一个人。别人骂我,我不在乎,我告诉我自己我一定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抽烟,抽烟我初中就学会了。但那都是社交烟,那东西呛得要死,我抽他们,只是为了拿来卖。我是学校成绩最好的,老师不回来我身上查烟,我一根根卖给他们,不赚什么钱,当是交保护费。他们抽的越多我越开心。”

“我还是会被人打,发育之后也没少受到骚扰。我尽力了,天知道我多尽力才能平安活到十八岁。我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奢侈地去买了根炮仗,我就在我爸死的那栋楼下放,放得那些傻x邻居都来来骂我。你知道吗,放鞭炮的时候他们一个都探出脑袋来大骂,狠得下一秒就要来和我干一架似得。可是我妈天天夜里被我爸打,叫得响彻整栋楼也没有人来问一句。”

“老天爷这辈子没给我好的,我要靠自己去挣。我来上海,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好,我重头来过。可是我又错了,感情那么奢侈,我凭什么和人换?我和程珂在一起两年,爱得如胶似漆天崩地裂,可他一知道我有个坐牢的妈,他家里恨不得立刻付我钱让我从此消失。我想得太明白了。我不需要什么友情,什么爱情,各取所需,及时行乐。我现在过得很好,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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