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清楚看见我的美,月光晒干眼泪。
——五月天《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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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花看见妈妈在嗑瓜子,于是走过去问:‘妈妈你在吃什么?'她妈说:‘你二姨。’”
这是这顿饭上讲的第六个笑话,所有小朋友都笑了,唯独有一个依旧埋头吃得心无旁骛。
讨厌顾郁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除了听到笑话毫无波澜之外,他还可以不用看说明书一个人搭积木,那种大人才会玩的需要对照图纸的拼接建筑。
大人们各忙各的,于是几乎所有小朋友都围在一起,一个个对照图纸和木板,一人找一个,大半天才拼好一个小木屋。
而与此同时,那个叫顾郁的小男孩已经一个人搭完天坛模型了。
关梨很讨厌顾郁,很讨厌很讨厌。不光因为他不说话,不光因为他不笑,不光因为他可以一个人搭积木。
那是因为什么呢?关梨也不清楚,不过,讨厌他难道还需要理由吗?
搭完天坛之后,拼图模型里最难的圣瓦西里大教堂,顾郁已经一个人搭完一半了。他只要照着成品图就可以判断哪一块在哪个地方。
“小宝,你看你,手都起泡了。快来,奶奶带你去擦点药。”
关梨偷偷冷眼看着他。顾郁好像并不想走,扭扭捏捏的,但终究什么也没说,把模型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恋恋不舍地跟着奶奶离开了。
“关梨,那个人好讨厌,我们把他的模型藏起来吧?”
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儿神经兮兮地提议,已经因为最讨人喜欢而成为小孩儿帮老大的关梨想了想,说道:“藏起来才不好玩,应该给他砸碎。”
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获得了小朋友们的一致认同,毕竟他是老大,而且所有人都觉得顾郁很讨人厌。
不得不说,一脚把漂亮的模型踩得稀碎的感觉很好。一堆碎片在脚下劈里啪啦地响,大家都很快活,兴致勃勃地等着顾郁回来的时候大哭一场。
好几双眼睛在角落里静静地等候着,每个小脸蛋上都写着抑制不住的期待和兴奋。
过了一会儿,顾郁手上贴着创可贴,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风把额前细软的碎发吹得炸成一撮小草。
他跑到桌前,没看见之前搭了一半的模型,突然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无影无踪,一言不发地默默翻着桌上的积木。
桌上当然是没有的,地上也没有。不久,他看见了垃圾桶里已经七零八落的模型,手足无措地站了很久,盯着一堆木屑一动不动。
关梨在角落悄悄打量着他,一脸傲气。旁边的小朋友也都一副恶作剧得逞的小骄傲,瞪大了眼睛地等他哭闹。
过了一会儿,顾郁还是没什么声音,弯腰把手伸进了垃圾桶。
“他居然要捡起来?!”“咦——也不嫌脏……”
旁边的小孩儿都在小声议论着,关梨死死地盯着他。
“小宝?该吃饭了。”突然钻出一个老头儿的声音,是他爷爷来了。
顾郁立刻收回了手,恭敬地把手背在身后,仰头看着爷爷,眨了眨眼睛,将言未语。顾千凡拉着他走出了这间小孩子打闹的天地。
他不像个小孩,也不与别人打闹。
旁边的小孩儿没看到顾郁哭鼻子的丑态,悻悻地走开了。只有关梨觉得心里怪怪的,一个人坐在角落很久。
他在这间屋子里独自搭简陋的小木屋,再也不想和别的小孩一起玩。一直到那天的宴会结束时,所有人都已经离开这间屋子,只有他没完没了地搭着积木模型,听楼下的人在一个个地相互道别。
夕阳余晖从窗户里钻进来洒在屋子里,给地板镀上一层金色。突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急匆匆地跑进来,在桌上急急忙忙地翻找。
关梨抬眸,冷眼看着他。
顾郁从桌上的一堆木板中抽出一张成品图,捏在手里畏怯地看过来,声音小得几不可闻,“……我可以把这个带走吗?”
“什么?”关小梨第一时间没太听清,随口反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过于凶神恶煞,关梨多年间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都觉得顾郁一定是误会他了。
不过是一张纸而已,有什么紧要的,又不能当钱花,还不是要扔进垃圾堆里。等到他反应过来顾郁问的是什么之后,正要开口说“随便你”时,顾郁突然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图纸放回桌面,怯怯地收回了手。
关梨愣住了,张着嘴,该说的话一个字也没蹦出来。
“小宝,在干嘛呢?”他的奶奶站在楼梯口找人,顾郁立刻转身跑了出去,一边细声细气地回答道:“……我在上厕所呀。”
关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目光里,伸手拿起了那张图纸,最上面是圣瓦西里大教堂模型的成品图。
他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心里有什么感觉,怪怪的,反正不太好受。
顾千凡一家子在楼下道别了,关梨站在窗边,看见顾郁无言地站在几个大人身后。女主人问他,小朋友,今天玩得开心吗?
顾郁点了点头。
真讽刺啊。关梨趴在窗框上,心想,你开心个屁,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胡闹,一个胆小鬼。
“下次再来好不好呀?这里有很多好吃的呢。”
顾郁眼里一下子闪着光,傻笑着又点了点头。
关梨转身赌气一般地把那张图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砸进沙发里。
这个充满期待的承诺终究没有兑现,从那之后,顾郁再也没有来过他家。关梨觉得无所谓,反正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那张皱巴巴还缺了一角的图纸,被压在床头柜抽屉里的最下层好多好多年。
时间一过就是好久,关梨去了国外读书,中学毕业后给自己划了一个间隔年。那年冬天,他妈说,这一年该做点儿有意义的事情,培养一下自己的艺术细胞,顾老爷子家还不错,想不想去玩一玩?
他心头一紧,沉默良久,回答道:“哦。”
他觉得,如果顾郁长成一个没脑子坏心眼的丑八怪的话,他就不会念念不忘了。
命运弄人。十年后的顾郁依旧聪明过人,纯粹善良,而且非常好看,比幼时的可爱更多了些少年英气,眉梢眼角都让他移不开视线。
那次重逢的年夜饭桌上他又开始讲笑话,一个接一个,大人和小孩都被他逗笑了,只有顾郁仍然沉默,心不在焉地盯着一桌菜发呆。
那天晚上他挤到顾郁躺着的床上,问顾郁是不是跟男朋友在聊天。
他猜对了。
顾郁的手机在夜晚零点零分亮起来,关梨看了一眼身旁已经睡熟的人,默然替他回复了一句“新年快乐”。
关梨觉得自己没什么难过的,因为他对什么都无所谓。
什么,都无所谓。包括关于他的一切。
他记得那一年寄住在画舟堂的日子,他和顾郁一起去公园打球,一起去遛狗,他现在不太记得球场有几个篮筐,也不太记得几只狗都长什么样子,只记得顾郁笑起来很好看。
当然,自始至终,这都是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顾郁的一生,都专一且深情地爱着一个人。哪怕是在后来简桥并不存在的莫斯科时光里,他心里也没能钻进第二个。
“你才毕业,知道这份工作多难得吗?”他母亲开始了第一番数落,“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推了这么好的机会,跑去什么莫斯科,人生地不熟的,你连俄语都不会讲。”
想什么,当然是在想那个人啊。
妈,他会有出息的,会奋斗进取,会大有作为,为成为一颗众人仰望的璀璨星辰。
所以呢?
关梨终究没说出口。
可是他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抵达莫斯科的第一天,他躺在顾郁公寓的床上,顾郁躺在沙发上。深夜,旁边突然出声,轻悄悄地划破沉寂。“小梨,睡着了吗?”
关梨对其他所有人都说自己叫关梨,只有遇见顾郁的时候说叫关小梨。
平常都是爸妈会这样叫他,他想听听顾郁这样叫他是什么感觉。
庆幸的是,顾郁非但不觉得这样叫很肉麻,反而一叫就是好多年。
他翻了个身,回答道:“还没。”
“小梨,恭喜你成为我公寓的第一位客人,”顾郁没头没脑地说,“前两年根本都没钱出来租房子。”
“闭嘴吧,穷光蛋。”关梨嘲笑他。
“谢谢你啊,小梨,有你在我安心多了,”顾郁的声音懒懒的,低低沉沉像在睡着的边缘,又带着些许温润的笑意,“晚安。”
关梨轻呼一口气,眨了眨眼,盯着屋里静谧的黑暗,轻轻应了一声,“嗯。”
关妈妈有一件事没说错,关梨确实不会说俄语,还可能是全莫斯科唯一一个不会说俄语的人。
就连过路的旅客或许都能说两句“你好”和“谢谢”,但他不会。
不是不会,而是不会。
那几年的时间就像偷来的一样美好,关梨喜欢问顾郁一切问题,每个事物都想让顾郁给他翻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