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眼看‘她’在后宅里辛苦疲惫,嫁进来时骨肉匀停的美人,逐渐消瘦下去,下巴越来越尖,那双沉静的乌眸越发显出惊人的黑。
她一句抱怨言语也没有同他说。
却也一日日的,在他面前露出温婉外表下面暗藏的锋锐。
分明人在后院,只凭他和母亲之间的几句寥寥对话,便能揣摩出他在朝堂遇到的难处。
淡淡几句告诉他,当初哪一步做错了,才会落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温和言语之下,句句针砭入骨。
冷眼看他懊恼,心平气和走开。
他起先疑她,甚至还派人跟踪过一段时间,后来心里开始敬她。
朝中出了事,开始和她商量。
到了后来,甚至和婉娘闹了别扭,心中郁郁难解、无人倾诉时,也和她说。
他心里逐渐有了她,却又放不下为了他抛弃一切的婉娘。
他察觉自己心思的偏移,愧疚之下,默许婉娘有了他的孩子。
原以为一辈子这样下去,一边是才貌双全、人人称羡的正妻,一边是青梅竹马、心头怜爱的婉娘,倒也不错……
谁知竟会有那日,婉娘会捧着大肚,在路上拦住正妻,跪求进门!
向来温婉平和的她,竟然破釜沉舟,下堂求去!
一别两散,决然而去,从此再无纠葛,仿佛在林家的三年从未有过!
婉娘母凭子贵,顺利以继室身份进了林家家门。
然而,生下来的却是个女儿,令林家老夫人大失所望。
婉娘是小门小户出身,操持起林家的大族庶务屡屡出错,在世家夫人的圈子里传为笑柄,加上连生两个女儿,林老夫人不久便厌烦了她,催促着儿子纳妾,婉娘整日哭闹不休。
梦里的他家宅不宁,终日烦躁不安,梅家却又出了贪污大事,举家抄没。
她早已和林家合离,不再是外嫁之女。以梅家长女的身份,被牵连获罪,按罪臣女眷发落的惯例,不是没入教坊便是流放千里。
他四处奔走打点,打通了刑狱各处关节,终于把‘没入教坊为妓’的处置,换成‘没入宫掖为奴’。
又打通宫里的关节,从罚没入宫的普通宫女,提拔为宫中女官。
打通各处关节花了他两个月的功夫。
等他终于忙得差不多了,想起了回家……
却惊闻婉娘悬梁自尽的噩耗。
婉娘近日生下了第三个女儿,不堪老夫人整日的冷言冷语,不堪夫君整日的没有踪影,不堪下人们暗中流传的‘爷在四处打通关节,要把梅娘子赎买回来’的流言……
再也撑不下去,凄凄惶惶,三尺白绫布悬了梁。
梦境里的他自己,面无人色,跪坐在棺木灵前,喃喃问林老夫人,也问他自己,
“怎会如此。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声响亮传唤,惊醒了黎明时分的漫长梦魇。
苏怀忠抱着拂尘站在偏殿门外,传下天子口谕,
“今日罢朝会。圣上传召程相,林枢密使两位大人,东暖阁觐见。”
————
三朝元老程景懿,年纪大了,早上起得早,当先去了东暖阁。
林思时魂不守舍,神志恍惚,落在了后面。快步走向东暖阁时,正好迎面碰到另一个方向缓步走来的梅望舒。
昨夜歇在西阁,梅望舒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疏懒疲倦,脚步比平日更慢了三分,精神看起来倒还好。
“哟,梅学士昨晚歇得不安稳?”小桂圆在东暖阁外见到了,关切问了句,“眼下有些发青。”
梅望舒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回了句,“昨夜有事,没睡好。”
林思时终于见着了真人,强忍心头的激动和忐忑,大步过去,颤声道,“梅师弟。”
站过去面前,仔细上下打量。
虽说梅师弟生得面若好女,但如此壮阔的胸襟抱负,朝廷堂堂二品大员,怎么可能是女子,那噩梦果然从头到尾都是荒谬……
目光扫过对面白皙的脖颈,赫然看到立领遮掩不住的几块红痕。
林思时:“……”
梅望舒瞥他一眼,抬手把立领往上拉了拉,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平静道,“林大人有事不妨直说。”
正在这时,开路响鞭响起,天子圣驾到。
洛信原背着手转过回廊,缓步走近,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淡淡问了同样一句话,
“思时有何事找雪卿,不妨直说。”
林思时哑口无言,默然后退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