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圆颤声道,“圣上方才把所有人都赶出来,又召来了周副使,周玄玉大人。此刻殿内只有周大人随驾。”
苏怀忠放了心,“至少有人随驾,在旁边看顾着,免得圣上伤了自己。”
他心里琢磨来琢磨去,想不通圣上刚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发下如此雷霆之怒。
看这个架势,他也不敢进去,抱着拂尘,远远蹲在庭院里听着。
不久之后,殿里的响动沉寂下去。
殿门从里左右拉开,洛信原神色如常,跨出殿外。
对着殿外齐齐跪倒的众多禁卫内侍,只平静吩咐了一句,“把里面收拾干净了。”吩咐下来的语气也和寻常并无不同。
苏怀忠跪倒在殿外门槛处,偷偷往殿里窥过去一眼。
迎面看到地上躺着几小片碎瓷,极漂亮的雨过天晴色,瓷胎薄得几乎可以透出光来,上面依稀雕着一瓣花。
苏怀忠心往下沉,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只低头呐呐应下。
洛信原只带了周玄玉随侍,斥退了意欲跟随的步辇和宫人,连皇帝仪仗都丢在紫宸殿外,君臣二人步行横穿过半个皇城,径直往皇城西边的西阁方向走,越走越快。
洛信原大步行走如飞,绣金厚重的龙袍下摆随风摇动,在殿中发泄过一场的怒气又重新在心里翻滚,压抑的恶意逐渐升腾。
前方半山高处便是西阁,他倏然停步,沿着山间开辟出来的青石小路,走向另一条下行的岔道。
周玄玉在他身后,似乎知道君王要去何处,始终不曾询问一句,只管安静跟随。
洛信原在一处寻常的假山石亭前停下了脚步。
“打开。”
假山背后转出两名禁卫,跪倒行礼,起身打开一处机关。
铁制铰链声吱嘎响起,石亭下方的石板左右挪开,赫然露出一处黑洞洞的密室。
洛信原当先沿着下行石阶走下黑暗密室,走过几步,甬道转弯,两边石壁火把明亮,甬道里充斥一股浓烈血腥的味道。
他沿着长长的甬道走到尽头,推开木门,坐在空石室中唯一的一把交椅上。
“把人带过来。”
甬道外传过物体拖动的沉重声音。
两名禁卫,合力拖动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进来,在地面拖出长长的血迹。
那具躯体的手脚从关节处斩断,浑身肮脏污秽,几乎看不出曾经是个人,被重重丢在地上,挣扎扭动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洛信原侧耳听了一阵,“他在说什么。”
周玄玉走过去两步,仔细分辨了片刻,“陛下,郗大人在说……叫他做什么都行,只求速死。”
洛信原盯着地上扭动的躯体看了几眼,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悦。
“用刑用得太过了。”
周玄玉立刻躬身谢罪,保证,“可以救治回来。”
洛信原这才满意地点了头,吩咐点起四周火把,在明亮的灯火下,欣赏了一会儿曾经势倾朝野、两年前号称已经抄家族灭的权臣郗有道如今的模样。
郁结阴霾的情绪逐渐好转,眉宇间蕴含的暴怒雷电缓缓褪去,唇边重新挂了淡笑。
看起来,又是平日那个自控自律的沉稳天子了。
指腹反复摩挲着玄鹰扳指,年轻的帝王温和地笑了笑。
“不要吝惜好药,务必吊着他的性命。毕竟是朕曾经的亚父。”
“朕要他活得长长久久。”
第26章(捉虫)交情
夜深人静,整个京城沉沉酣眠。
梅望舒抱着衾被,在软榻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不自觉地微微蹙眉。
浅而模糊的梦境中,耳边落子声清脆。
哒,哒。
身穿金绣龙袍的皇帝踞坐对面,指尖掂着颗黑子,闲敲着棋盘,斜睨过来的乌黑眸光带着明晃晃的恶意。
“梅女官,平日里赢朕的棋,赢得干脆利落,今日叫你输一盘,就输得如此不情不愿的。”
身穿银绣梅枝对襟襦裙、打扮素净的女子,头上只简单簪了一支珍珠步摇,目光垂下,盯着棋盘,微微地抿起了唇。
“陛下若是想要赢一盘,只需按照棋谱那般,好好开局即可。”
素衣女子忍着气道,“开局落子乱七八糟,叫妾如何输给陛下。”
皇帝悠闲敲着棋盘,“怎么落子是朕的事,这一局如何输得漂亮,叫朕赢得痛快,是梅女官你的事。”
哒,哒。
低沉的男子嗓音,带着毫不遮掩的愉悦恶意,在空旷的殿室里幽幽响起。
“说起来,梅女官家里的人,这个秋天就要男丁处斩,女眷流放了?你父亲,才干出众的梅尚书,让朕想想,他犯了什么事?”
“啊,朕想起来了。贪污国库饷银,短短数年,侵吞三十万两之巨。……挥霍殆尽。”
素衣女子侧过头去,视线避开面前那道灼灼玩味的视线,衣袖下的手指细微蜷起,指尖摩挲着白色棋子。
“家父触犯国法,梅氏已经全族获罪。陛下依法处置即可,何必当面再行羞辱之事。”
“谁羞辱你了。”皇帝的嘴角愉悦翘起,哒、哒地敲着棋子。
“听好了,朕处置人,向来不倚仗什么国法,只看心情。”
“什么秋后处斩,流放,哼,你父亲的罪,下十个诛杀令都够了。但朕觉得,‘梅’这个姓好听。朝中最为风雅的梅尚书,居然会贪污,这个事有趣。朕当时就想着,把梅家的人都拘来,看看有没有人配得上极风雅的梅姓——凌霜傲雪的意境?”
说罢,目光炯炯,饶有兴致地望着对面。
“梅女官,曾经的高门千金,如今的罪臣女眷,只需朕一句话,明日便是教坊里的妓子。宴席上陪酒陪笑时,满座都是曾经的亲朋好友。你觉得你自己……配不配得上你家凌霜傲雪的梅姓?”
对面的女子面色平静,不显波澜,淡淡道了句,“便是入了教坊,妾还是自觉配得上。就是不知陛下满意否。”
“哈哈哈哈!”皇帝拍着腿大笑起来。“你这女人有意思。”
“朕今日心情好,给梅女官一个机会。打起精神来,漂漂亮亮地输一盘棋,朕暂缓你梅家处刑三个月。”
对面的人猛然抬起头来。
向来波澜不动的如画眉眼,终于露出一丝吃惊的神色。
皇帝恶劣地笑了。
微微前倾了身体,嗓音压低,带着几分诱哄之意。
“对,就是这样,头抬起来,神色恭顺点,高兴点,再对朕笑一笑。进宫这么久了,从没见梅女官笑过。趁着今日朕心情好,梅女官笑得好了,朕暂缓你梅家处刑一年。”
***
梦里惊醒的时候正是凌晨。窗棂被人重重敲了几下。
向野尘老实不客气地翻窗进来,先拿起外间桌上的茶碗,咕噜噜灌下几大口凉茶。
“主家,出大事了。”
隔着里间放下的帷帐,向野尘如实禀告这几日盯梢的结果。
“就在今晚,不知哪路衙门的官兵突然闯门,五六百人明火执仗,团团围住了贺国舅的城外别院,锁拿了贺国舅金屋藏娇的外室。几百人一起动手,掘地三尺,把别院搜了个底朝天。藏着绢书的那件袍子,被官兵当场起获拿走了。”
梅望舒被惊动起身,拿过床头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掀开床边帷帐,点灯。
“别慌,先和我说说看,那路官兵来历如何,是奉了哪边的搜查令?”
“他们什么也没说,只叫开门,拿出腰牌晃了一晃,门房就吓软了。身上披的甲胄明晃晃的,极鲜亮,外面罩的短衫绣了辟邪纹路……”向野尘比划着描述了一通。
“听你描述的穿戴,倒像是殿前兵马司的禁军。”梅望舒越听越不对,“半夜三更的,殿前司的兵马围了国舅爷的别院,锁拿了人证,搜寻绢书物证?听起来像是在查办贺国舅本人。”
她喃喃道,“殿前司是天子亲卫,哪边的调令能半夜调动他们?”
向野尘哼道,“贺国舅犯的事捅出去了,不管他犯的是什么事,总归要开始查办冤情了。果然是天理昭昭,疏而不漏——”
梅望舒打断他,“这事我知道了。那处别院已经被人抄了个底朝天,你不必再盯。这几日劳烦你,回去院子歇着吧。”
向野尘原路翻窗走了。
梅望舒过去关了窗,重新上卧榻,抱着被子沉思。
自从腊八当日入宫觐见,得了一句‘在家安心养病’的口谕,她第二天早上便正大光明地交还了入宫腰牌,告了长假,从此闭门谢客。
抱病期间,不好进宫。
她想了想,第二天早上,遣人去殿前司都指挥使齐正衡的家中问了问。
齐正衡最近接连在宫里当值,三四日不在家了。
她接了回复,隐约有了些猜测,又遣人去苏怀忠公公在京城置办的宅院处留了话,隐晦地问了问。
苏怀忠自从上次受了罚,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什么也不肯细说。
只托人回了句口信,“国舅爷那边的事闹大了。梅学士只管安心养病,不必理会。过几日便会有定论。”
当夜,梅望舒躺在床上,望着头顶帐子出神。
得了苏怀忠那句话里的‘定论’,这次出动殿前司禁军,查办贺国舅,必然得了元和帝的亲自首肯。
贺国舅此人,攀附的太后娘娘那边的路子。
此人心无大志,以外戚身份得了富贵荣华,当年攀附太后娘娘的同时,也同时攀附权臣郗有道;却又不曾像某些捧高踩低的小人那般,对深宫里苦苦挣扎的小皇帝外甥踩上一脚。
不管太后对自己的幼子如何嫌恶,朝野几个派系如何的明争暗斗,贺国舅倚仗着自己的外戚血脉,两边讨好,互不干涉。
元和帝亲政后,投桃报李,也始终没动贺国舅。
不知那封绢书究竟牵扯了什么冤案,惹怒了元和帝,终于不再容忍,下令清算他这位母家小舅……
就像苏怀忠公公所说的那样,皇家内务和她无关,她只需要‘安心养病’,不必理会即可。
然而,对于未知的隐约不安,某种超脱掌控的预感,惊扰她的心绪,令她辗转难眠。
她在黑暗里久久地睁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