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过了今夜这关,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拿锦被遮住大半个身体,窸窸窣窣地褪了下衣。
当日,两位小皇孙被人教唆,拿石头砖块掷伤她,小娃娃年幼不懂事,她并未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她却头一次懊恼起来,那小娃娃为何划伤的偏偏是大腿。
哪怕是脚踝,小腿,胳膊……都不会遇到今夜的尴尬场面。
虽然上半身依然衣着整齐,但素色锦被遮挡的腰下部位,已经布料褪尽。
她的脸颊,耳后,全都不受控制地飞起大片殷红,就连眼角也浮起淡淡的绯色,葱白指尖抓紧被角,把锦被牢牢按在身上。
邢以宁刚才那句‘大方些’,既是替她遮掩,也是暗中警告,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她深吸口气,撑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受伤的右腿向软榻外伸了出去。
素绫罗袜依旧好好地穿着,严严实实地包住纤细的脚踝,脚踝往上,雪白光裸的小腿却完全袒露出来,迎面撞上一道端坐凝视的视线。
梅望舒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自暴自弃地躺下去,拿被子蒙了头脸。
锦被继续缓缓掀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大腿,坦露在君王面前。
在灯火的映照下,色泽润如暖玉。
光洁白腻、色泽如玉的大腿上,被绷带厚厚包裹,膝盖部位裹成了蚕茧形状。
——难怪刚才裤管死活挽不上去。
邢以宁过去,迅速用被子遮盖住多余部位,熟练地解开膝盖处层层包扎的绷带,将大腿外侧的深红划伤露出来,查探了片刻。
“划痕锐利,伤口不深但是颇长,还好清洁得及时,创口没有感染肿胀。“
他规劝道,“看起来外部收了口,但内部的肌里受创,近期还是不要多走动为好。”
梅望舒在被子下点了点头。
邢以宁带了不少宫里的上好创伤药来,不知用了哪种,敷在伤处,冰冰凉凉的。
一股清淡的冷香传入鼻尖。
药香混合着正房里主人惯常用的白檀香,极浅淡的香味飘散开去。
不愧为御医之首,邢医官下手动作既轻又快,比嫣然包扎伤口的速度快了数倍,绷带一层层仔细扎牢,打了个漂亮的结。
他把锦被拉起,盖住了所有的裸露部位,催促道,“好了。梅学士整衣衫吧。”
被褥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邢以宁去旁边面盆洗好了手,回来询问,“梅学士的伤势已经查验完毕,陛下还有什么吩咐?陛下?——陛下?”
笔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洛信原,浑身一震,似乎从沉睡中猛然惊醒般,沙哑地应了声。
“既然伤口敷了药……退下吧,让雪卿好好休息。”
邢以宁应了声“是”,还站着没动弹,洛信原自己却猛地起身,大步出去了。
出去得太急,撞到了太师椅,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梅望舒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齐,将被子稍微拉下来一点,还是遮盖着口鼻,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乌亮眼睛,谨慎地往四下里瞄了一圈。
邢以宁背好医箱刚要走,眼角里瞥见,摇摇头。
“那位早走了,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安心睡下吧,梅学士,梅大人。”他叹了口气,就要开门出去。
“今日多谢。”梅望舒用手背抹了把白皙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那床被子真是恰到好处。”
邢以宁扶额,“别谢我。我是在帮你吗?我是在帮我自己。”
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半晌没说话。
邢以宁扔了药箱,从门缝仔细望了望庭院动静,关好门走回来。“院子里没人了。”
“今天是运气好,圣上带了我过来。下次换个御医,咱们一起完蛋。”他一屁股坐在软榻对面、洛信原刚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越想越后怕,
“梅学士,你到底还要在京城多久,下官担惊受怕也得有个时日吧。若你舍不得身上那身风光紫袍,哪怕外放出京呢!做个天高地远的封疆大吏,也好过如今的局面。”
梅望舒摇头,“哪里是舍不得这身紫袍。在京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也过够了。若要退,便是彻底退隐。但……即便要退,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后退的。我在京城得罪的人不少,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筹划些时日。”
邢以宁弯腰去捞地上的医箱,“梅学士继续慢慢筹划吧。反正下官这条小命,就捏在梅学士手里了。”
梅望舒听得啼笑皆非,“得了。说得我好像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似的。”
眼看邢以宁就要推门出去,她抱着手里的衾被,垂眸沉思片刻,郑重许下一句:
“半年。半年之内,我定想方设法,退隐归乡,还你个清净安宁。”
邢以宁的脚步一顿,瞬间回头,神色微妙。
“你认真的?京城的赫赫权势,天子宠信,官场上人人追捧,光宗耀祖的响亮名声,还有每年极丰厚的俸禄,能直接走到皇城的御赐三进大宅子……这些,你都扔了?你可想好了。”
梅望舒莞尔,露出唇边细微的笑涡。
“说来说去,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邢以宁扒拉着门缝,又仔细片刻打量外面院子的动静,重新走回来榻边。
“身外之物好放下,那宫里那位呢?”
他怀疑地问,“咱们圣上把你看得眼珠子似的,整个皇城里,你梅学士的恩宠向来是独一份。你说彻底隐退,难不成……再过半年,就打算这么把圣上扔了?”
“你这话说的,”梅望舒秀气的眉拧起,“我不过是个臣下,如何能把圣上扔了?朝廷每年广纳贤才,没了我这个翰林学士,还会有几十上百的翰林学士补进来。”
“你的说法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并不可行。圣上他吧……”邢以宁欲言又止,起身第三次去看门外的动静,把梅望舒笑得不行,
“行了,知道你谨慎,如今越发谨慎得像个偷油的耗子了。”
“隔墙有耳。“邢以宁坚持查看四周,”你我的言语,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不等明年秋天,我就得绑去西市问斩。”
“怕什么,”梅望舒笑着揶揄道,“总归有我陪你。咱俩一起绑去了西市,我官职高过你,先挨刀的也该是我。”
邢以宁站在门边瞅她,半天吐出一句话来。
“若是事情败露,我肯定绑去西市挨刀,你倒不一定。”
“此话怎讲?”梅望舒诧异反问,“事情败露了,我是主犯,你最多不过是帮凶。哪有斩帮凶不斩主犯的道理。你的意思是圣上偏袒于我?”
“并非此意……”邢以宁话说了半截,却死活不肯往下说了。
他回头望了眼元和帝刚才坐过的那张太师椅,琢磨了半日,对着梅望舒询问的眼神,最后摇了摇头。
“我只有一句话劝你,退隐归乡的打算,你得筹划周全了。半年之后,你若是无缘无故把宫里那位扔了……他绝不会轻易放你离京。”
第15章(修)
圣驾微服登门探病,探到一半,提前匆匆离去,倒把邢医官扔在了梅家。
她腿脚不便,不能远行,提着一盏风灯,把人送出庭院外。
“刚才看禁卫破门而入的架势,不像是探病,倒像是问罪,把我吓了一跳。还好你背着医箱出来,我才放下心,原来确实是来探病的。”梅望舒慢慢走着,说道。
邢以宁一摊手,“问罪不至于,恼怒是真的。不知你怎么想的,皇城里受伤的大事也隐瞒不报,那位恼得不轻。”
“被不懂事的小娃娃闹了一下罢了,哪是什么大事。将两位小皇孙请回东北行宫才是真正的大事。”
梅望舒低头看了看腿,无奈道,“圣上连大事都办妥了,为何却在小事上纠缠。”
“所谓大事小事,我只是个大夫,分不清。”邢以宁叹道,“我只见圣上憋了满肚子的火气,登门来寻梅学士的晦气。刚才正屋里闹腾一场,希望积攒的火气都撒完了吧。”
两人互看一眼,同时想起天子强令翰林学士当面褪去下衣验伤的撒气法子……若是传出去,实在不怎么明君。
梅望舒的耳后慢慢浮起一层绯红,把话题挪开了。
“此事已经过去,再不要提了。对了,前两个月急病没了的刘善长,刘公公,到底得了什么急病,你身为御医之首,总归知道的吧。”
邢以宁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谁说刘公公是得了急病没的?他出事的前一天,人还好端端的,我和他见面还打了个招呼。第二天人就突然没了。我在当值的御医里打听了一圈,谁也没被召去诊病。”
“……所以,不是急病?”
“肯定不是急病。”邢以宁回忆着,“刘公公一夜之间没了,御前少了个掌印大太监,皇城里的事务却有条不紊,苏公公第二日便兼任了掌印差事。不论刘公公出了什么事,肯定得了上意默许的。”
梅望舒思忖着道,“刘公公出事时,正好是我出京办差的那段时间……”
“特意选的日子,免得你有所察觉,开口求情。”
梅望舒点点头,默然走了几步。
“刘公公最近两年,风头是太盛了。京城里新买了大宅子,安置了美婢豪奴,跟朝中官员走动得也过勤了。我听说了不少收索贿赂的传言。”
邢以宁感叹道,“毕竟是御前跟了八年的老人。”
“做事过界。“梅望舒平静地道,”圣上忍了两年,不忍了。”
黑暗夜幕下,两人借着微弱灯火前行,邢以宁抬头望着闪烁星辰,声音唏嘘。
“八年的老人哪。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我认识梅学士,都不满八年?”
“七年。”梅望舒数了数年份,“七年前的某个冬日,我在宫中被罚。深更半夜的,邢医官背着医箱过来救治我。”
“原来也这么久了?”邢以宁跟着数了数。
“圣上今年二十了,我跟了御前七年。梅学士呢,除了苏公公是自小侍奉御前,记得你是我们当中最早随驾的?”
“不错。”梅望舒神色间多了些触动,“十年前跟随的御前。时光如梭,倏忽而过。”
两人走到垂花拱门前,邢以宁停下脚步,看看周围庭院。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世道怎么变得这么快呢。今年此刻,你我在庭院里提灯漫步;却不知明年此时,你我是否还能同样闲适自得。”
梅望舒把风灯递过去,慢悠悠道,“只要不在西市刑场碰头,其他都好说。”
“你……”邢以宁噎了一下,满腹伤感情怀散了个干净,仰天翻了个白眼。
“受教了。告辞。”
“慢着,还有件事请教。”梅望舒站在拱门边,若有所思,“宫里那位的身体,始终是由你专责调养的。”
邢以宁一惊。
梅望舒打开院门,确定四周无人,重新关好门,隐晦提起,“身体康健?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我听苏公公提起,起居注至今未有任何召幸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