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江月白也站起身,抬了一下手,邀他向前走。
除了最初的那几十年,几乎是什么信物都没留下来,之后的几百年间,他都已经活出了经验,赶在忘尘咒生效之前把故人旧物和自己的记录收好,所以藏物都是按照时间顺序排开的。
“这把刀是我的一个旧友的。”江月白从架上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刀,刀刃暗褐色,似乎是陈年血渍,“根据我自己写的记录,他死在了一场争战里,是我去给他收的尸。”
穆离渊视线扫过那些血渍:“他是什么样的人?”
江月白道:“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这支玉箫,”江月白走到下一个架子,“其实是一把剑。不杀人的时候烟波江上吹箫奏曲,杀人时千里不留行。”
“他是什么样一个人?”穆离渊看向晶莹剔透的翠玉。
“一个,很潇洒的人。”江月白回答的时候微微笑了下,似乎是从翠玉里看到了昔年青山。
“这把琉璃簪呢?”穆离渊目光落在一个漂亮的发簪上。
“是我曾经的一个徒弟的。”江月白看过去。
“她是什么样的人......”穆离渊没说几句话,但嗓音已有些沙哑。
“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江月白拿起架子旁的一叠书信,“出师下山后,她每年都会给我寄来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虫子、还有的是我没见过的,有一年给我寄回了一枝琉璃花簪,自那之后,她就再没音信了。”
“看来她找到了自己的归宿。”穆离渊道。
“是。”江月白点头,“她找到了自己的挚爱,与那个男孩子相伴余生。”
停顿了须臾,江月白将那叠书信放回了高处的架子上。
其实能让他留下信物的这些人,往往是生命中深刻一痕,故事的结局并没有那么好。那个男人在认识她前结了仇家,即便他们远居山林,也没有享受多久安宁时光,她曾想向师尊求救,却又怕牵连到师尊,最后只寄了一只琉璃花簪——那是她最珍贵的东西,能够带着她的魂魄回家。
刀剑兵器、首饰礼物、衣衫碎片......什么都有,最多的是书信。
穆离渊已经不再一一问了,因为既然存在于此,代表每一件都是一段不愿忘却的刻骨铭心。
有志同道合的朋友、有共浪江湖的知己、有情分不浅的师徒......
没有前尘旧事的牵绊,江月白每一次都能洒脱放松地去过。
与他不同。
他的心里千百年来再装不下一个其他人。
可是江月白能装下很多。
岂止是有没有牵过别人的手、有没有抱过旁的人,既然可以对几面之缘的自己这般体贴有风度,当然也可以对别人如此,光阴岁月漫长,总会有惊心动魄的一刻生死之交、总会有一些风花雪月的瞬间情难自禁,就算没有动过什么过深的情,也一定会有数不清的人对他的江月白动情——江月白是什么样的人,他从小就清楚。那些数不清的欢呼、数不清的香囊花笺......淹没整个沧澜雪山,也淹没他整个童年。
摆放藏物的长架太长了,好像根本没有尽头。
穆离渊迈不动步伐,不向前走了。
他双手撑在石台上深深吸气,胸口窒息绞痛。
他觉得开心,又觉得难过。
最后强行逼着自己摆出一个笑容。
这是他苦苦祈求天道为江月白换来的逍遥人生,他为什么要难过。
几十年过后,江月白还会再一次忘了他,去享受别的人生。
而他的余生无非两种结局——要么重复着这样一次次去追逐追不到的人,要么彻底放手、放下那些早在千百年前就该结束了的执念......
“这个东西,我记不得是谁的了。”江月白的嗓音忽然在他身旁响起,“但我觉得是你送给我的。”
穆离渊抬起头,水汽朦胧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条紫藤花穗。
“是。”穆离渊笑了一下。
漫漫光阴长河里,他在江月白的一生里就只有这小小的一点,湮灭在这些数不清、望不到尽头的生死过命的信物里。
“你不给我讲讲吗。”江月白道。
“我们的故事很简单。”穆离渊深呼吸忍回了泪,缓缓说,“没有像这些人一样的传奇经历,就是简简单单的,年年常相伴,只是有一日,你说你要去做一件很困难的事,我便把这条花穗系在你腰间,对你说早些回来。”
江月白见他三两句话后便不说了,问道:“就没了吗。”
“嗯......”穆离渊点头。
他其实是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江月白叹气:“所以我没有回去?”
“你说过还会再相见,你从不骗我......”穆离渊努力把泛上喉嗓的酸意咽回去,强撑着笑,“这不是相见了。”
江月白思索了一下,很困难的事,想必就是剑开天门,天劫过后,他谁也不记得了。
之后想来,天道对他简直是仁慈,逆天而为,居然没要他的命。
“真的就这么简单么。”江月白追问。
他看对方如此执着深情,还以为曾经真和这人有过情深似海铭心刻骨的爱恋,他听之前心里做足了准备,也堵满了愁绪负担——因为他总要再忘记,他不想再亏欠谁。
但若真的只是这样平平淡淡,谁也不欠谁,将来也好分别。
穆离渊点了点头。
江月白松了口气,微微笑了:“这样就好。”
穆离渊扭过头不敢再看江月白这个笑,假装继续欣赏架子上的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