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如今咱上京兴这个!那不是咱万岁爷如今最爱佛事,老爷子又是惠易大师的俗家弟子,这几年,万岁爷月月都要去法元寺禅悟几日,便多了几分机缘。
这如今啊!凡是有些家底,模样不错的都要送到庙里呆上几年,养些佛气儿出来。那唤个邱玉楼的小的倒是他看有些不愿意,那大的如今一直在哄他呢。说是他家老太太遗言,要送他去对岸果录大师那里沾几年佛气儿……这果录,说起来是惠易大师的徒孙孙。”
顾昭背部直了一下。恩?这件事他怎么不知道?
新仔笑笑,过来帮顾昭掖掖被角道:“爷耳朵贵重,平日无事咱也不敢说这些污秽事儿腌臜您的耳朵,只他们如今住下了,小的这才敢说。如今凡碧落山法元寺出来的,甭管修的什么禅,那座下徒子徒孙可多了去了。
前一年,京里不是还有个假和尚案吗,说是外郡有人冒大禅师的名讳收曾徒孙,一位不多,要修庙钱五万贯,便是如此各地乡绅都是倾家荡产,无论如何也要送家中弟子去跟咱万岁爷混个同门出身……”
顾昭哭笑不得,半响后方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尴尬的冷笑:“哼……这样啊!”这事儿吧,绝对他有责任,只没想到为了他跟阿润在一起编出的一出戏,竟改变了这般多人的命运。
屋子里顿时安静起来,顾茂丙吃完带着允药回屋讲古去了,顾昭独一人坐在屋里,越想越古怪。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事情,想是阿润早就知道的,却从未告诉过自己。
如今他啊,面前也有一层膜,将他跟旁人远远的隔开,外面的人摸不到他,他自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
新仔忙活完,这才捧了带着药油进来,坐在脚头捧着顾昭的脚,一边上油按摩,一边唠叨:“七爷,旁个不说,有件事儿,小的倒是有些在意。”
顾昭闻言,放下手里的书看着他道:“你说说。”
新仔点点头,组织了半天后才道:“昨儿定九先生做主留的人,他倒是没露咱这边是谁,只是留了人,天约明那会子,咱家……”新仔指指屋顶。
顾昭失笑:“这么冷的天气,他们就是躲也找个避风地方,我算那路神,也值当别人刺杀一下?”
“哎!”新仔失笑:“七爷这话说得,您跟旁人能比吗?小的都安排了,他们都在一楼那边住着呢,也没惊动谁,这么冷的天气,别猫出个好歹来……小的是说,昨儿他们听到那对兄弟吵架,小的那个,那不是嫡出,原本是个野孩子来着,是他家老太太抱回来养大的。人家显然是想参加春闱的走正途的,可那个大的一口一个京里的老祖宗安排好了,叫他只管去,保证他不出一年肯定能出了庙,跟在……咱老爷身边。”
新仔说完,停了话,悄悄打量顾昭的脸色。
顾昭倒是浑不在意,半天后才笑到:“你家老爷向来桃花多,只不过如今竟香到这般程度,倒是没想到。”
新仔点点头道:“也这话说的,人这一辈子,谁愿意老老实实的跟书本走,书本那都是写给傻子看的。小的前年得了假,回了老家,那一路的兵部下面的参军也没少给礼钱,那还不是看咱家大老爷的面上吗?小的什么出身小的知道,钱小的没敢收,小的是说,就咱家都有人上杆子巴结,何况老爷那头。”
顾昭心里如何想新仔不清楚,他只听到七爷语气干巴巴的问自己:“我也没问,你阿爹身体可健朗?”
新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换了一只脚一边揉一边笑着说:“这不,头年回去,家都没了,小吓一跳,回头一问……咱郡边的几位官老爷,硬是在县城给我阿爹换了两进的大宅院,还帮小的我找了个后娘!小的赶到县城,说来也巧,我阿爹都五十多了,如今老树开花又给小的添了个小弟弟。小的是死活不能叫他们占了旁人的便宜,便请阿爹退了那宅院,您说我阿爹当初做庄头那会子,那也本分人啊……”
顾昭点点头道:“是呀,当初不是他本分,我也不会带你。”
新仔笑笑点头:“恩,可如今,乡里都说我没良心,不孝顺。可小的也知道,有些钱,那万万是不能拿的,那不……房子也退了,可后娘小弟弟总不能退吧!小的拿了这几年存的,给阿爹置办了一套更大的,这次回来,小的……想……娘没了,家也就没了……七爷,小的求您一件事儿。”
新仔说到这里,放下顾昭的脚,就着炕台跪了。
顾昭愣了下,这才道:“你说说。”
新仔挠挠脑袋,看看身后压低声音道:“爷,小的想水了,这几日格外的想,小的想大海,都要想死了,那不是,阿伊都走了五年了,……若是阿伊有运气,带回了新海图回来,爷!……爷!转明儿那船厂好了,小的想回去,小的想造船,造大船!就造爷说的那种大盖伦!大卡拉维!大福船……人能活几年呢?小的……不想憋死在这里……”
第一百三十一回
顾昭等人在阳渡一滞留便是十多日,这一日早起,天气总算出了日头,有些回温,便闻到了尸臭。
“昨晚儿就觉着不对,对面大户家的屋顶,足足蹲了四只老猫子(猫头鹰)嘎!嘎!的笑了一个晚上。果不然的,竟死了这般多。”细仔一边侍奉顾昭吃药,一边唠叨着。
顾昭没吭气,只想着如今京里若知道自己困在这里,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儿,就怕他沉不住气儿,做出什么事情来。也不知道自己前日写的信,顺利的送出了没有,若没有,怕是又一阵劳师动众的连累人,老哥哥昨日下夜犯了咳嗽,只说有痰淤了,如今药店都关着,这可如何是好?
“那场天灾不死两个?七爷也别多想。以前小的的阿奶总是说,打雷了,龙王爷收人呢,这么大的阵势,十多天了,不收点……老天爷也白折腾了,这风霜雪雨的,谁也不能白忙活不是?去了自有去了的道理。”细仔还是劝着。
新仔点了香薰,在屋子四角微微扇着,偶尔听到细仔说的过了,便在那边讥讽几句打牙,可顾昭只是不笑。
也是顾昭平日呆的地方都干净,如今虽是出来了,可是依旧被照顾的很好,因此一旦有些什么不好的味道,他鼻子顿时灵验了。
新仔放下香球,坐在一边像是自己跟自己唠叨一般道:“这不知道在家呆了多久了,要是刚死,只怕没这么臭,许有多腿的猫狗也死不少,这天气一暖,没几个时辰就有味儿了,这还是好的,要是搁在咱们老家那边,嘿,那种天气儿,也不过一会子功夫,能生出……”
细仔立马儿扭头瞪了他一眼道:“闭了吧,不会说话,把猪嘴儿往墙上蹭着解解痒痒……”
顾昭捂着额头叹息:“你也闭嘴吧。”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镇上的窘迫丝毫不见好。前几日总有冻死的,这一日大早听他们说,有生饿死的,一死便是两户人口八九位老弱,大早上天没亮就被抬出镇子了。可没成想,一转身又收罗出一户四口子出来,娘们四口子团抱着一起死了好几日了。说是本是水上人家的,前几年丈夫行船出去就再没回来,这下好了,一家子团聚了!
顾昭来回在床上捣蒜,书也看不进去,他以前总觉着这些事儿离自己远着呢,如今想来,其实没多远,就在窗户底下,街边上,来去不过三五米,就是一家子四口子人命。
天下……这就是天下吧,阿润的天下,死了人呢!
半日头起,镇中的高德乡老敲开店门来募钱儿,说是人都死了,好歹给买块坟地,置办一口薄皮棺材,都是街坊邻里也总不好叫他们光着腚上路。
张店主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几日他赔的大发,因此钱是没出,却去后面寻了两身光面儿的八九成新的大褂儿,说是老爷子活着的时候做的,那时候也花了几百钱。又说,那几户真是个死心眼,要这几分面子作甚?敲敲他家门,他还能丢出人去不成?干的没有,稀的总能看顾一嘴吧?乡老们一起称是,都说就是这个道理,那大褂儿他们也并不嫌弃,赞了张店主善心。
倒是顾槐子,最是个古道热肠的,听到这里想起当年他家受穷,若不是被太老爷子捡了去,怕也是个饿死的命相。因此,他主动掏了两贯,也不是再没多的钱儿,只这会子情况不明,官家就若死了一般,到现在也没人来看看灾情,主人又没有出手,随意舍钱,也怕给主人招惹祸事。
顾昭一股气憋不出去,生闷着,倒是以他大哥为首的本地土著官僚集团对此事倒有些理解。他们都活过前朝,见过比这个惨百倍的世情。如今算好的,在小镇兜一圈,总会找个栖身,不会连破席子都没一领的丢在土里就那么埋了。上点年纪的人都吃过大苦,因此死了不少也不觉着是谁的错,只是闷声埋怨老天爷。
自打有了冻灾起,镇上小吏也不是没想办法,在完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人家每日冒着寒风将饥苦灾民集中放在一起想办法,仓里是有粮草,大部分却是来年的种粮,谁敢一下都放空,吃种子才是砍头灭门的大罪呢。几千口子受灾,这样的救助就已经难能可贵了。而且,这么大的受灾面积,阳渡才多大,才有几个人呢,那年不冤死几口子,老天爷要收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顾昭一肚子憋屈无处告诉,只能闷在心里,免得被人说矫情。他翻腾了一会子,又坐起,命细仔寻了笔墨,写了一份儿救灾的章程出来,如今还不算晚,以后但愿以前的经验能救几口子出来。
如今店里住满了人,走廊都有卷着铺盖的穷脚力,来来去去的,下脚的地儿都没。昨儿邱氏兄弟的老大还在一楼争吵,只说是都从庙里跑到镇上了,还是躲不过这帮子臭乞丐,结果他话音一落,被店里不知道那个谁硬生生的给骂了一顿。这家伙好没眼色,竟不知道这种话是犯了众怒么?
顾昭这一行人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呆在二楼,十多天了,一个主事儿的都没去一楼搅合,也就是怕惊了灾民,给人家找事儿。前几日老爷子还命细仔他们削减消耗,省一些口粮给饥民。
却不知细仔嘴上是答应了,转身却只与了现钱与此地乡老救灾,口粮柴草如今有钱都没地儿买去,谁知道在这里还要住多久呢。他们不过是路过,能与钱那是大仁义了。一直到今早上有了饿死的,细仔都只说合是命该如此,却丝毫都不觉着自己错了,只有庆幸。他们这一行连大带小,还有暗处的共有四十来人要吃喝拉撒,都要他操心劳力,那顾的上许多。
顾昭他们这三十二人,过去一日三顿热食,除吃食还要供应各种小点瓜果。如今倒好,老少爷们一天两顿,一干一稀,还只吃六分饱,每每想起主子吃不好,细仔心里都难受的很,暗地里都哭了几次了,只说自己没本事。主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打跟着主子起,也没见过主子每日吃半碗还问,旁人有没这个?
这上不着天,下不挨着地的日子,不知道要过到什么时候,一时间,无论是一楼的散客还是二楼的贵人都精神萎靡,稍有不如意,便是一番争吵。
店里客人越来越多,下脚的地儿都没了,张店主除了放开后院给人免费住,还把他家大堂也都让出来了。他家开脚店的,大堂本就能放二十多张桌子,因此便将桌子陪凑在一起做了床铺,中间挂两领大席,分分男女,有个避讳。一时间,这屋内是什么味儿都有,细仔无奈,只能叫人在楼口挂了两幅棉帘子,成日弄了熏香,这才隔开味儿,谁能想呢,这边还有个窗子呢,这冰雪一化开,腐臭就再也挡不住了。
街面上,徐徐传来沉闷压抑的板车轮子滚地面的吱呀声,顾昭叫细仔开窗,细仔怕死气冲撞了主子,便小心翼翼的劝了几句。后来,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传上二楼,而后忽竟响起了蛮好听的念经超度声。那一声声的,徐徐漫漫的将一些悲哀与苦难都细细湮没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