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摆手,拉着他与他一起坐下,又取了铜条将蜡烛的烛光调的大一些。
顾茂丙的脸色被牛油蜡烛的烛光印的惨白,就如一张白纸,顾昭叹息,还是吓到这孩子了。
“你怕了?”顾昭故作轻松的问他。
如今随意一点小声音,都能吓得顾茂丙肝胆俱裂,顾昭很随意的一问,吓得这孩子身体一颤,抖完强撑了笑:“不……怕……我只是担心,七叔,我昨日梦魇了,吓得我……”
顾昭还是在那里笑,笑完对他说:“你唱一段吧,发泄……发泄。”
顾茂丙僵硬的点点头,缓缓站起,随手起势,在屋里走了几圈并不美好漂亮的莲步,烛影中顾茂丙的影子忽忽悠悠,他被自己吓到了,几欲张口,半个字儿都蹦不出,无奈下,只好走回案几,坐在一边,抱住膝盖,小声哭了起来。
顾昭不理他,由他发泄,对于古人来说,这一关真的不好过,尤其是顾家这般自小便被忠君爱国洗脑的可怜孩子们,如今叫他们反,还不如叫他们割了舌头痛快。
顾茂丙哭了很久,恍惚间听到了三更鼓声,他慢慢抬头,喃喃的说:“这上京,今晚便看不到万家灯火了。”
顾昭笑笑:“恩,我们只看他一家点灯便是,天家吗,他们就有这般的权利,叫我们死,便死,叫我们生,便生,不管是父辈们多么辛苦死了多少人,还有你父亲,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应该的。我们就该着为他们死,更该荣幸之至,更该感恩戴德才是,对他们来说,不是谁都有荣幸为他们死的。”
顾昭这番带着浓浓讥讽的话,古人是不会想到的,甚至想都不敢想,他们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天道。
“小叔,不该是这样吗?”顾茂丙很疑惑,却觉得叔叔说的没错,甚至他觉得这么说,有那么一丝丝的解气,可是,这话也是随便说的?
顾昭冷笑:“当然不该,茂丙你觉得皇帝,是个什么?”
顾茂丙想好久,套用了一套古书里的形容道:“古书有云,古有天地人三皇,天皇有十三个头,地皇有十一个,人皇九个,还有古圣皇,据说,他长着一张龙脸。”
顾昭笑笑,提起毛笔在桌子上画了一幅皇帝,最近学画,在人物白描上还是有进步的,最起码他画出的人总算是有个人的形象了,再不是顾岩那般,一根杆四个叉叉,一个圈圈的简笔画。
顾昭画得一个人的身体,此人穿着龙袍,但是脸却是一张龙脸,就像现代西游记里西海龙王那般样子。
画罢顾昭将画纸转过来,推到顾茂丙的面前,点着这幅画说:“如若平时,你在坊市看到此人,会如何说?”
顾茂丙端详了一下,傻乎乎的开口道:“妖……妖怪……”
顾昭失笑:“没错,妖怪,但是,妖怪又是什么样子的?”
顾茂丙的神思顿时飞跃到了聂小倩的样子,喃喃的说到:“很漂亮……会飞,很美……”
顾昭取了一管未用的笔,使劲敲他的脑袋:“哎,你想的妖怪是你想的样子,很美,很漂亮。帝王可不这么想,帝王觉得自己很伟大,伟大到,他们不想做人了,他们都想做这般的怪物,好好的人身,要长十一个脑袋,你想想,那般纤细的脖颈如何长出十一个脑袋来?
如此种种,不过是帝王们的祖先,早就编造出这般的神迹,吓唬不识字的庶民,吓唬那些普通人,令人畏惧,令人害怕他们,这样,如此,他们便能稳稳地坐在那龙椅上,写,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顾茂丙张张嘴巴,想起什么,最近,他读了大量的史书,还有一些本朝早就禁止,早就勒令烧毁的前朝史书,这些史书均是顾岩无意中在战争中抢来的,抢来便齐齐的收了丢在家中的密室里,如今需要,正好翻出来,亏了前朝无纸,具是竹简,羊皮,那书才完整保留。
“七叔,前朝史书里写,前朝开国太祖元启皇帝,他母亲生他的时候,梦见一道闪电,有龙形入了她的怀,就此坐胎,生下元启大帝。”说完,顾茂丙仿若摸到了什么一般,猛的站起,又一屁股坐下,脑袋里一团乱,千言万语的,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说。
顾昭取了一边烧开了的铜壶,帮顾茂丙沏了茶水,茶水里放了大块的糖。糖是大脑的粮食,在脑力劳动繁重的时候,这样有助于他思考,茶水泡好,顾昭端着茶杯,一边喝一边随便闲说。
“前朝元启皇帝,是个开明的皇帝,甭管他怎么来的,前朝治世四百年,有起有落,一个帝国,有始便有终,前朝不是第一个被灭绝的皇朝,大梁也不会成为永远的帝国,我们可以翻看所有的历史,凡举明君,都会在自己出生的时候做些文章,你数数,这段时间你看了也有百卷,可有一位没有神迹的?”
顾茂丙已经忘记害怕,很认真的便在那里思考起来,思考了一会便道:“都有!”他兴奋了,大声又说:“都有,有巨兽入梦,有百花盛开!有神仙送胎,都有……有的!”
顾昭点点头,示意他安静,见他坐好之后便又说了起来:“帝王们需要血统,需要一个证明自己是继承帝位,名正言顺,是得到上天真正授意的真命天子,因此,今日,你便不写,不出二十年,自然也会有人杜撰出种种祥瑞来取悦上面。你不必觉得此举大逆不道,甚至,这才是真正的忠君之事。”说毕,顾昭喝了一口茶叹息:“我们啊,才是真正的无名忠臣,做好事儿还不留名那种……”
顾茂丙被小叔叔逗得轻笑,笑完道:“叔叔,为何今上非要这样的书,如今这天下不就是赵家的吗?难不成他说他不是,会有人谋反不成?”
恩……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呢,这是皇帝家最最无奈的潜规则了,哎,好好的人不做,非说自己是蛋生,牛生,龙生,熊生,就他妈的拒绝说自己是人生的。
“怎么说呢?今上家,原本是前朝旧臣,他们反了前朝,在忠义,道义,以及最重要的礼仪上,是名不正言不顺的。过去他们是臣,在朝堂上匍匐在地,承认前朝是龙子,是上天的儿子,他们承认过前朝的神圣地位。
那么如今赵家反了前朝,那不是出尔反尔,违背上天的意愿了吗?虽如今,他们也自称天子,不过前朝灭亡不过四十年,很多家族依旧记得前朝,对于今朝难免就会产生名不正言不顺的感觉。不过要我来说,今上多虑了,其实吧,谁家拳头硬,谁说了算,神么天子什么的,不过是自己骗自己而已。”
顾茂丙如今已经不怕了,他已经进入了一种玄妙的气氛,甚至说话都跟顾昭合拍了:“七叔,其实这本书,不但是皇帝需要骗自己,也是那些士大夫,那些自命清高的道德典范需要下阶梯的一本书对吗?”
顾昭大力点头,猛夸自己的侄儿:“小饼子,你不亏是咱家脑袋最通透的娃,你看茂昌就是个笨蛋,为个女人把自己整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说到这里,顾茂丙的脸上又阴郁了,恨声到:“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过是看到如今顾家再走下坡路了,便去攀高枝,今后若有机会,爷饶不了他们!”
竖起大拇指,顾昭夸赞:“要的,把这种气质带下去,记得,世界上最厉害的利器,不是刀剑,有时候,笔刀杀人不见血……恩。”
顾茂德缓缓站起,深深施礼:“七叔,小侄今日方明白,七叔事事为顾家,七叔所做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七叔受我一拜。”说完,就着躬势跪了下去,很慎重的磕了三个头。
顾昭很坦然的受了,他当得,他完全懂得这本书,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有多么重要。
拜完,顾茂丙端正的坐下,挽起袖子,拿起毛笔端正的坐好等待顾昭口述。
顾昭咳嗽了两下,心里一声长叹,总算是到了这个时候了,这一年来,为了这本书,真是劳心劳力,苦不堪言,刹那他很想哭一鼻子,也就是想想。
“茂丙。”
“在。”
“我们这第一章,名叫‘云龙翻动雷雨夜甘氏夜宿五帝庙’,说的是,先帝的母亲甘氏,在一个雨夜被迫夜宿五帝庙,此夜,甘氏得了一个胎梦,梦到一位身穿白甲,头戴玉冠,顶生两角,肤生鳞片的白衣银甲少年,面露微笑,踏云而来。
那少年道,我本上天人皇第九子,名泽,因天帝见到世间已有众生,便派遣我来此管理。
甘氏言,你休要骗我,此间已有天子奉天承运,如今怎么又来?
那少年道,此事自有原由,你且听我道来,如今堂上坐着的,原是本君家后花园的一条黑色泥鳅,因每日听天帝讲道,有了灵性便入了修行道,后来也有了一些小气候。
那日天父心念一动,知这下届已有人迹,便心生欢喜,取了令牌命本君前来顺应天道,管理下界九州……”
顾茂丙忽然插嘴:“此人,便是先皇吧?”
顾昭瞪他:“剧透无耻,听我继续道来,那少年说,他接了令牌,转身放在天界荷花台上,却不小心被那荷花池的黑泥鳅窃去,那荷花池的黑泥鳅得了令牌,转身跳入天道池投身人户,就此便伪装了一身黄气,骗了这下届众小仙得了天下……”
说到这里,顾昭对顾茂丙微微一笑道:“我就是讲个大概的意思,具体要怎么写,还是要看你,我可不是写书的,也不会这里的措辞,所以,你也就是大概的听个意思罢了。”
顾茂丙点点头,笑道:“七叔能讲出倩女幽魂,自是会讲故事之人,无事,此书引子听来神奇,便是写出来也是过瘾之事。”他笔下如有游龙,唰唰不止,已经进入了完全的创作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