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诸公里,数他的心境最复杂。
李蔚之心头有一个无法与人言说但这两日又一直挥之不去的念头——他在大同任上,也将六年了,他与罗知府不同,举人出身,先天不足,仕途走到这里差不多就是终点了。
李蔚之原来也没太多想法,觉得自己能平安终于县令任上就算不错了。然而,罗知府的骤然提拔就发生在他眼皮底下,极大地刺激了他。
这件事在外人眼里看来似乎与他一个小小县令无关,但李蔚之心底有一个声音在狂叫着——有关的!代王案最早是在他的县衙里审理!
但他当时怯懦后缩,将整个场面都交由了罗知府掌控,此后也一直尽力回避,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最终,寸功未建。
李蔚之觉得这不能全然怪他,他确实被代王府的凶名吓退了,但那是他不知道代王府其实没有传闻中的那般可怕!罗知府挺身而出,不但毫发无损,还把一个郡王赶走了,借此简在帝心,风光提拔。
如果这件功劳出自他手,那情况就将由知府勇斗藩王变成知县勇斗藩王,双方地位悬殊越大,与人的慨然震撼就越大,这样的事迹流传出去,足以弥补他的先天不足,将卡滞的官位往上动一动——可惜,没有这个如果。
只有眼前冰冷的现实。
罗知府又在和楚翰林随行的三个学生说起话来,微笑着勉励他们一二,李蔚之认得其中的展见星,但他没将庶民放在眼里,没有多看,他盯着另一个个头最高衣着最好的少年看了两眼,觉得他有些眼熟。
他听见罗知府称呼他为“九公子”,他又是楚翰林的学生,是了,这是代王府的王孙,代王薨案中,他在堂上出现过的!
能一解圈禁就跟着代王出来扰民,可见其秉性之顽劣,不愧是代王府中人。
那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他,眼光一动,掠过来,李蔚之忙将目光移开,但心里却将他记了下来。
等到罗知府终于登车而去,周围人渐渐散尽,李蔚之也上了轿子,返回大同城里去。因许多人蜂拥出城送罗知府,城门口比往常拥挤,衙役上前,呵斥着百姓们闪避,虽然如此,官轿通行的速度仍然缓慢,李蔚之心头有事,不耐烦地掀起轿帘往外看去。
他目光忽然凝住,因为发现了楚翰林一行四人,他们也回来了,停在内城墙底下,跟一个赶骡车的车夫正说着什么。
很快,似乎是商量妥了,三个小的就上了骡车,楚翰林却没有,李蔚之正奇怪,却见楚翰林独自往前走去,而大车车向一掉,向着城门外而去。
李蔚之心中一动,招手叫过一个衙役吩咐:“你跟上去,看看他们去哪里,做什么。”
衙役答应了要走,李蔚之又补充一句,“慢着,悄悄的,别叫人发现了。”
衙役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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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成钧是要去他的庄子。
楚翰林一想,已经出来了,不如将该办的事一起办了,免得再占用别的时日,便点头同意了。他翰林身份,以教朱成钧读书为主,巡视私产这种事是不至于陪同的,便只由两个伴读跟来了。
朱成钧不知庄子的具体方位,但朱成锠告诉了他庄名,府城近郊的王庄,车夫常在周边跑动,自然听过,不要客人多指点,甩起车鞭,自己跑起来。
朱成钧这几日又跟楚翰林学了些新的农桑知识,在车上像模像样地算着道:“三月了,麦子应该种下去了。”
展见星点点头。
“要等到八月才能吃。”朱成钧又算了算,“赚点钱真不容易。”
许异忍不住笑道:“九爷,你已经很容易啦。”
只要等着就好了,小农一文钱都得自己辛苦去土里刨出来。
展见星没说话,面上也是赞同之色,朱成钧想了想:“也是。”
三个少年在一起是很难安静下来的,一路说着,大半个时辰不觉而过,车夫喝了一声,停下车,转身道:“小少爷们,你们要来的小荣庄到了。”
朱成钧下车付了钱——他上回卖茶具花剩下的,然后举目望去。
只见天地广阔间,大片田亩延伸排列出去,其间阡陌纵横有序,近处的土地能看见已冒出头的纤细麦苗,青嫩得惹人喜爱。
远一些的地方,分布着些农舍,其中有一处格外阔大,那已不能叫农舍了,而是座庄园。让初来此处的人也能认出,那一定是主事之人的居处了。
许异感叹:“哇,这里真好。”
展见星也是此感,这一回,朱成锠居然没搞花样,真的给了弟弟一份不错的产业。
车夫赶着骡车哒哒跑了,三个人傻看一回,都觉得颇为满意,朱成钧迈开大步:“走。”
光看看不出个究竟来,要知道庄子的详细情况和出产,还得找到管理此处的庄头询问。
那庄园看着近,走起来居然走了好长一段时间,走得展见星都微微后悔起来——刚才怎么就叫骡车走了?早知该让他再往里送一送。
朱成钧感觉到她的脚步渐渐慢了来,转头瞥了她一眼:“你该不会真是个丫头吧?”
展见星这是第二次被他嘲讽了,心下已经很平静,只是有点不乐意,反驳道:“九爷,我体力差我认便是,与男女有什么关系。”
朱成钧没回嘴,忽然冲她诡异一笑,然后把她胳膊一扯,拉着就飞奔起来。
“啊——!”
展见星尖叫,想挣扎,但哪里挣得脱他,真跑起来步子也停不住,风扑在脸上,她踉踉跄跄,只能跌撞在他身后。
“哈哈!”许异没有解救她,反而觉得很好玩,跟在旁边也跑起来。
三个少年在田间疯跑,沿途遇见的几个庄田上的人瞠目结舌,待觉得他们眼生,想要阻拦,人早已跑过去了。
于是等庄头姚进忠终于得到报信的时候,三个人已差不多来到了庄园大屋前。
展见星扶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她都要觉得她读书的方式不对了——明明她是要走文人路的,为什么动不动在体力上消耗得这么厉害!
姚进忠今年四十八岁,他本人没什么大能耐,但婆娘做了陶氏的奶娘,陶氏长大嫁进了王府,他们一家便也跟着风光起来,如今年纪大了,出府来管了四千亩田地,虽仍为人奴仆,但一般的地主也没他风光和油水丰足,故此他的面孔衣着都甚为体面,挺着肚子,像个富家翁。
他站在屋前,打量着三人,因已得到朱成锠的递话,知道他管的这个庄子易了主,今日一早他的婆娘还进城去见主家了,他这一看,就也猜到了朱成钧的身份。
——来得可着实太快了些。
姚进忠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面上却没有显出来,而是马上理了理衣襟,跪下道:“敢问可是小主子?大爷已下了令,从此老奴就听小主子吩咐了,老奴姚进忠,请小主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