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大爹连自家孙子都不娇惯,何况是一表三千里的远房宗族家的小孩,他才不由着他瞎闹腾呢。
这小子关键时候也机灵了,扯着嗓子朝周高氏讨饶:“奶奶,奶奶救我。”
周高氏天生老好人脾性,瞬间心软,都要忍不住伸出手了。
可一想到周小宝明明知道他家大人的阴谋诡计,却在旁边看热闹,还巴不得她孙女儿青青被赵家哄去当童养媳。
这么小又这么恶毒的小孩,她可不敢伸手。
别说孩子小不懂事。
他要真不懂,就不会拿这事嘲笑欺负青青!
周高氏撇过脸,只听拖拉机“突突”的声音,完全不理睬周小宝的吵闹。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那不是她孙子,那就是畜生,大畜生生的小畜生。
周秋萍心态更平和。
哭吧,慢慢哭,嗓子哭哑了自然就吵不了人了。
事实证明,只要大人狠得下心,再熊的小孩也不是大人的对手。
周小宝的嚎啕只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就熄火了,后面的路程天下太平。
拖拉机速度不算快,从县城开回下河村,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这会儿太阳也高了,气温也上来了,周良彬叫拽下拖拉机时,居然被久违的温暖刺激的打了个寒噤。
眼下已经进了猫冬时节,村里除了出门打零工的青壮年外,大部分人要么在自留地上干活,要么坐在自家房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捡棉花上的碎屑,好趁着腊月前拾掇出来弹床棉花;或者是晒山芋干,好多存储一段时间。
看到周家的做派,立刻有老人开口问:“老大,这是干什么?哎哟,良彬回来啦,真稀奇,舍得城里的大生意啊?”
后面的话是揶揄。
别看周良彬成天牛皮哄哄,好像跟他们下河村不是一路人。可折腾这些年,大家也没瞧见他发什么大财啊。
倒是大大爹家,不声不吭的,一辆拖拉机进进出出地开,家里悄无声息就多了电视机和洗衣机,连自行车都又买了一辆。不管哪个出门都不靠两只脚板走路。
再瞧瞧周高氏和秋萍母女俩,这身上穿的棉衣,脚上穿的皮靴,两个字,簇新。
农村当了妈的女人还能把自己打扮得这么精神,要么好吃懒□□俏,要么就是真有钱。
周高氏和秋萍都是闷头干活的人,穿戴阔气了只能说明她们在城里日子过得委实不错。
村里人倒不至于编排周家母女做了不要脸的营生才挣到的钱。
因为大大爹是最古板不过的人,要是那样,不用村里人出头,大大爹先第一个跟她们老死不相往来。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站在他们身后,板着脸大声宣布:“开祠堂!今天周家开祠堂,周良彬从今往后不是我们下河村周家的人!”
他话音一落,忙着看热闹的人集体哗然。
乖乖,开祠堂了。
毕竟是长在红旗下的新社会,祠堂在这时代的地位早就比不上几十年前。大家能记得的开祠堂的时间还是几年前,周良彬过继到下河村周家的时候。
呵,这人倒是有面子,一进一出,周家两次为他开祠堂。
第100章出族
开祠堂是大事。
好在1988年的下河村还不是空心村,待在村里的也远远不止留守老人、儿童和妇女,大部分村民都在家中。
大大爹德高望重,他一吆喝,村里的周家人基本都往老祠堂赶。
妇女手上拿着做了一半的鞋底鞋垫相互打听:“怎么闹成这样了?乖乖,她家也不怕以后没人给她摔盆啊。”
这可是大事!
也有人窃窃私语:“估计这回周良彬是把人逼狠了。上次他要卖了秋萍女儿,周家的都没赶他走。”
立刻有人反驳:“不是他卖的,是秋萍男人卖的。”
那人立刻嗤笑:“他也没少出力。”
一片吵吵嚷嚷声中,大大爹作为事实上的族长走到祖宗牌位前,抬高声音道:“今天老少爷儿们各家婶婶们都在,我代我弟媳妇说个事。周良彬从过继后一天没尽到嗣子的责任,不仅不奉养老人,连七月半、祭日饭都没给我老弟弟烧过纸钱。过继图个什么啊,不就是指望老来有指望,死后有香火嚒。这样的嗣子,我老弟媳妇要不起,我们周家也不敢要。还是早早出族,让他好好服侍他亲爹亲妈去吧。”
祠堂门前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都在一个村里住着,谁家放屁响谁家放屁臭,左邻右舍都一清二楚。
周良彬这个嗣子做的如何,大家自然心知肚明。往常就有人拿他家说事吓唬小媳妇,看,没儿子,过继儿子的日子要怎么过?看看周良彬的德性就知道了。还不赶紧自己生个儿子。
现在周高氏居然硬气了,开口要赶嗣子滚蛋。果然钱壮人胆,肯定是在县里挣了钱,才敢说话声音这么大。
跟大大爹家关系亲近的周家人立刻吆喝:“我同意,过继儿子过继成祖宗,祖祖辈辈都没这种规矩。这样的,我们下河村周家可不稀罕。”
一人开口,附和的声音就多了,跟水珠炸进了油锅一样,瞬间到处噼里啪啦响。
有人是真看周良彬不顺眼,太不是个东西。
有人则存了心思取而代之。周高氏又没儿子,女儿都离婚了带着两个丫头而且听讲还结扎不能再生了。先不问她在县城挣了多少钱,就是村里这栋二层半的小洋楼就气派得不行。谁家把儿子过继给她,还愁将来儿子没房子讨不到老婆吗?
反正各有各的主张,存异求同的结果就是赶紧把周良彬这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主赶出去。
众人的吆喝声越来越大,大大爹正要开口宣布将周良彬出族时,下面突然间响起个声音:“慢着,阿大,出族不是小事,不能上下嘴皮子一搭就草率决定了。”
大家转头看发声的方向,瞧见拄着拐杖的老头时,都惊讶得不行:“大爷爷,你怎么来了?”
大爷爷算下河村周家年纪最大的长辈了。以前读过私塾,大清朝还在那会儿他还考过童生。考没考上村里人说不清楚,不过大爷爷从来都以讲规矩而自居。
现在出族这种大事,他当然得出面讲话。
周良彬被余成和周伟摁住,一直没有找到发声的机会。现下见周家有人替他冒头,他立刻扯着嗓子喊:“大爷爷,周秋萍是要招女婿,就想逼我这个正经的嗣子走。我阿爹在九泉之下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要是换个环境,周秋萍说不定还要夸他一声说话俏皮。原来现在就有棺材板压不住这种说法啊。
周围又响起一阵哗然。
乖乖,秋萍肯定挣了不少钱,按住周良彬的这张生面孔就是招女婿吧。小伙子长得真气派,一表人才,比周里京都不差。
其实经历了土改又过了公社时代,1988年下河村的宗族观念已经淡薄了许多。说到底,周家要不要过继儿子,跟其他人其实没啥关系。
就是他家招女婿,那也是他家乐意。
但这可戳了本想拿自家儿孙去代替周良彬住楼房的人家的肺管子。
开玩笑,赶走了一个嗣子,再来一个招女婿,那还有他们什么事。
立刻有人嚷嚷:“那叫什么,良彬过继可是你家男人生前张罗的,进了祠堂就是周家的人。”
周良彬大喜过望,跟着喊:“我生是我阿爹的儿子,死了也要进周家祖坟!”
他听到现在也咂摸透了周家母女的心思,她们不敢将青青的事情说出来。
不管是怕坏了青青的名声还是不敢真得罪宁安县赵家,只要她们打掉牙和血往肚里吞,那就拿不出逼自己解除过继关系的硬理由。
房子他不稀罕,但他一把火烧了高兴也不会还给周家。
这是他们欠他的,是周秋萍欠了他的!
周秋萍冷笑:“你想进周家祖坟?那也要看周家收不收!好,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让大家伙儿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你到底是个什么德性!走,今天我非撕了你的画皮不可。”
她大步往前走,大大爹也招呼大家跟上。
一群人吵吵嚷嚷跟着她走到了周家院子门前。
周高氏赶紧掏钥匙开了院子门。以前都是她喂鸡喂鸭,她自然有小洋楼的院子门钥匙。
但再往里面去就不行了,周良彬和胡桂香压根就不会让她进小洋楼。
可这根本拦不住周秋萍,因为这时代的农村不说路不拾遗但真的的门不闭户,家家户户除了晚上睡觉时以外,平常根本不锁门。就算外出锁门,钥匙也随手放门口木板下或者窗台边,目的不是为了防贼而是怕禽畜进屋弄脏了房子。
周秋萍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钥匙开了小洋楼的大门,招呼大家跟着一块进去。
周良彬到这会儿还搞不清楚她想干什么,只扯着嗓子喊:“周秋萍,你赶违背阿爹的意思,阿爹托梦都要骂死你。”
周秋萍才懒得搭理他。
她一重生的人她怕这?鬼神跟她也只能平级。
她蹬蹬蹬往上跑,一路上楼,用力推开西边屋子的房门,大声喊道:“周家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这是什么?”
门一打开,冲到大家眼里的就是一张框在镜框里的遗照和一架摆在梨木桌上的香炉,旁边还放了檀香。
这是乡下最常见的祭台,放在家里,方便家人随时祭拜祖先和亡人。
但问题在于,你这遗照里的人不对啊。
秋萍她爹死了还不到十年呢,周家人还认得出他的脸。
这是谁?
周秋萍冷笑:“人家有亲爹,心里装的都是亲爹妈。过继到我们周家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真是难为他了。”
上辈子,她回老家给阿妈办丧事时,就听说周良彬早已还宗的事。当时她备受家暴之苦,想要离婚却苦苦挣脱不开,心力交瘁下也无心再管这事。
这辈子,周良彬一天天的在她面前恶心人,她能放过他才怪。
她为什么笃定周家小洋楼供奉的不是阿爹啊,那得归功于周小宝。
这小崽子恶毒归恶毒,却是标准的猪队友,一张嘴早早将爹妈卖得一干二净。张嘴闭嘴就是我有亲爷爷,我亲爷爷就在我家呢。
周秋萍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搞明白是怎么回事。再两三句话一诓,自然啥都清楚了。
周良彬如遭雷击,他压根没想到这一茬。
倒不是他不知道供奉的遗像究竟是谁,而是他根本没在这事上放心思。作为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漠不关心的极端利己者,他会在乎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亲爹?
他只会痛恨亲爹没给他人上人的背景,害得他一身才华却不得不在人前伏低做小。
周秋萍看他铁青的脸色,终于生出点大仇得报的痛快:“我们周家明事理,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就不再委屈你了。你还是带着你亲爹的牌位回去吧,省得老人在地底下也不安宁。”
跟进来的周家人集体气得脸红脖子粗。
住在他们老周家的房子里,占着他们老周家的地,结果却明目张胆地祭拜他家亲老子。真当他们下河村周家是死人呢!
滚,赶紧滚,下河村容不下这号人。
周良彬肠子都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