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萍依旧笑容满面:“你想的美哦,谁让你带了,让我嫂子带。我看嫂子卖东西比你麻利,嘴巴也比你会说。”
周秋萍拉着老白媳妇的手,到旁边嘀咕了一通,直说到老白媳妇眼睛发红鼻孔往外喷火:“他们家也太过分了!照我说,她也太软弱了!她拿人家当家里人,人家当她是家里人吗?也不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女人在婆家永远是外人!”
周秋萍趁机拍马屁:“我的姐姐哎,有几个能让你看得这么通透呢。她但凡身边有个像你这样明事理的人,也不至于糊涂成这样。”
老白媳妇多精明的人啊,瞬间就意识到自己被带着跑了,可话是她说出去的,她现在又不好当面直接往后退,只能强调客观困难:“现在床位不好租,大家都当成宝抓在手上呢,上哪儿给她找位置去。”
结果瞌睡碰上枕头。
周秋萍扯着嗓子上上下下问了一通,老白所在的房间对面的摊主就愿意让出块半米长的位置:“风水宝地啊,少于300块钱我是绝对不会转的。”
林红玉跟只纸风筝似的,被她拖拽着到处跑。听到300块钱,她吓得直抖,本能地拒绝:“我我我,我不行,300块钱要挣一年了。”
周秋萍直接替她应下:“300就300,还请大哥大姐多帮忙。”
她将地方收拾出来,又问老白拿了货,当场就开始招揽客人:“美女,这个连体衣你穿肯定合适。衣服挑人呢,这要腿长穿着才好看,特别衬人。台湾的那个明星,专门拍琼瑶电影的,林青霞,她就是这样穿的,可漂亮了。”
女顾客有些担心:“我皮肤不行,穿不出来颜色。”
“那这浅蓝色的就最适合你了,又时尚又靓丽。我跟你讲,外国才流行你这种健康的肤色呢,他们白种人专门晒太阳,就是为了晒出健康的肤色。你要是在国外,拥有健康的肤色才能证明你生活质量高,有专门的时间去做日光浴。”
她说的一本正经,女顾客被逗的咯咯直乐:“你为了卖衣服,可真是能说。”
周秋萍落落大方:“那也是你好,我才能说呀,不然不是睁着眼说瞎话了吗?”
双方你来我往,谈了不过三五分钟,周秋萍又给她让了一块钱的利,就卖出了一件连身衣。
老白吁了一口气。
连身衣在这个时代属于另类产品,并非大街上的主流。他也是因为卖的不好,所以才肯拿出来给林红玉试水的,好让对方知难而退。
结果没想到,果然是没有卖不出去的衣服,只有不会说的嘴。
还台湾林青霞呢,真够能扯,好像她亲眼瞧见人家这么穿一样。
说个不好听的,就人家林青霞长那样,穿啥衣服还重要吗?人家披个麻袋也好看。
周秋萍已经招待下一位身材矮胖的顾客:“姐姐,你皮肤白,一般人没你这肤色压不住这种大花。你看这条裙子,你一上身,这边配上腰带,哪里腰粗?谁看了不说好。不用腰带也没关系,就您脖子上的这条丝巾,你试试,这么一扎,多飘逸呀,天冷怕什么?外面套上大衣,配上靴子,进了屋,大衣一脱,保准你是整间屋子最亮丽的风景。”
老白听得目瞪口呆,偷偷拉余成:“这姐姐你从哪找来的?她是专门卖衣服的吧?”
余成想了想,老老实实地作答:“她以前卖过床单。”
难道聪明人都是触类旁通的,床单衣服也一块卖?反正都是布做的。
第65章我只是想将善意传递下去
周秋萍现场教学,一个小时就卖出了两件裙子,两条连体衣外加五条裤子。
也是邪门了,明明是滞销的款式,她给人一搭配,人家客人走出去的时候都美滋滋的。
就连老白跟他媳妇也得点头,这衣服一换,不说点石成金,也的确是叫人耳目一新。
周秋萍得了空喝水,趁机给林红玉传授经验:“要学会夸客人,不能说谎,要善于寻找优点并且放大优点。不能为了卖一件衣服就睁着眼说瞎话,不然人家以后就不愿意再来了,要培养回头客。”
林红玉紧张得不行,结结巴巴道:“我不会呀。”
周秋萍毫不客气:“不会就学,多看多问多琢磨,我年纪还比你小呢,我在娘胎里会的?”
说这话真亏心啊,她就是自带重生bug。
可那也是她上辈子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经验,豁出去挨着人家白眼和冷嘲热讽,一点点学来的经验。
林红玉还是怕,说话声音都颤抖:“我真的不行。”
周秋萍无比淡定:“我已经交了三个月的租金。”
分租给她位置的摊主立刻附和:“我不退的啊,地方都给你腾出来了。”
周秋萍东西卖的好,带着他的生意也上来了。比方说那个连衣裙配的丝巾,就是在他的摊上买的。
虽然他不差这点生意,主要走批发路线,但做买卖的,谁会嫌自己卖出去的东西多呢?
周秋萍又劝林红玉:“你也别慌,不会就问人呗。鼻子底下长着嘴,多向莲英姐请教,照葫芦画瓢总会吧。”
老白媳妇连连摆手:“还行让她跟你学吧,我都想和你学了。”
周秋萍乐得不行:“好啊,那我去羊城给你们进货,专门做你们的生意。到时候你们都从我这拿货啊。”
她说这话是开玩笑,老白和他媳妇却满脸认真:“你要真去羊城拿货,直接发给我们,火车托运就行。”
周秋萍笑的更厉害了:“你们还当真啊?”
“那当然。”老白媳妇满脸严肃,“你的眼光我们信得过,你要是给我们搭配好了,可以另外加钱。”
周秋萍下意识地抬眼看老白,倒不是同为女性,她还认为女同志没有发言权。而是这个时代夫妻店的常规分工是男主外,女主内,男方负责拿货之类的事情,女方则负责管账。孰轻孰重,就看你自己怎么瞧了。
老白也点头:“真的,现在真怕货不够卖,我们也抽不出人手一趟趟地跑羊城。你们要是能帮忙搭把手,那就再好不过了。”
周秋萍和余成对看了一眼,都颇为心动。
改革开放之后,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市场上流通的物资也大大增加了。随之而来的是诸多工厂产品滞销。前两年各家工厂车间都搞承包,号称包治百病,结果能解决的问题也有限,不愁生产愁销售是大家的通病,资金不流通的现象依旧存在。
但今年邪门了,在抢购潮的席卷下,销售求在生产后面喊爸爸。连商场都倒过头追着工厂要货。看来这股热潮连服装批发市场的货源都没能幸免。
老白和余成兜了底,他老婆以前在服装厂干过,他们两口子一开始是自己做衣服卖。因为卖得太好,做的速度赶不上卖的,所以只能从别人手上拿货。反而赚的比以前都多。
可从今年夏天起,货就越来越难拿。少拿一件衣服就是少挣一份钱。老白几次想去羊城跑跑市场,看能不能拿到稳定货源,却一直忙得脱不开身。
“真心话,这事要成了,兄弟,你批发价上加价两成卖给我都没问题。”
余成颇为心动,人在钱堆里待久了,但凡是挣钱的机会都心动。
周秋萍也蠢蠢欲动,因为她对还是空中楼阁的乌鲁木齐小商品市场心痒痒啊。
新疆地广人稀,发展劳动密集性产业不现实,想把这里变成国际贸易中心,必须得依靠内地供货。而在1988年,羊城就是全国服装市场的风向标。
“行,我们看看吧,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两人带着任务出门。
老白去开车的时候,余成头一回,猛然瞧见跟贴烧饼似的跟在他们身后的林红玉,吓了一跳:“嫂……嫂子,你回去忙吧,不用送我们。”
林红玉愁眉苦脸,一副快哭的模样:“我……我真不行。”
人家跟她说话,她都心里慌。
周秋萍看着她,突然间问了句:“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逼你嫁给你小叔子吗?”
林红玉抬起头,满脸茫然的痛苦。
周秋萍换了个说法:“如果死的人是你,活着的人是你丈夫,你儿子会不会逼你丈夫娶你妯娌?”
“当然不可能!”
林红玉觉得荒谬,倒不是她相信丈夫一定会为她守着。从来只有女人守寡,哪个男的不再娶啊?一个家没女人算怎么回事?
只是丈夫怎么可能娶她妯娌?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去,谁会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弟媳妇身上?简直就是笑话!
周秋萍又将问题兜回头:“那为什么田家人包括你儿子要逼你嫁给你小叔子?你小叔子有家有口啊。”
林红玉脸上的茫然更甚。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有想法,但她说不出来,或者讲她刚碰到了点儿影子就不敢再深想下去。
那可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弯下头去看,只会让人绝望。
然而周秋萍硬拽着她,把她拖到井边,逼着她必须睁大眼睛看:“因为你没用啊,你公公婆婆不用说了,他们根本看不起你,没把你当成人看。你儿子也差不多,在他眼里,你是个没用的人,你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庭,你也没办法维护他在田家的地位。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逼你改嫁。希望用你来讨好田家人,用你来拉拢他二叔,好,继续维持他的家庭地位。”
林红玉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本能地为儿子辩解:“他,他就是个孩子,他还不懂。”
周秋萍扯扯嘴角,没同她分辩她儿子是不是个人渣。虽然老话说儿不嫌母丑,可比起不嫌弃父母的孩子,没原则为孩子掏心掏肺的爹妈更多。
她和林红玉又没什么交情,当着人家的面说对方儿子的坏话,简直就是不想再把天聊下去。
她只有顺着对方的思路往下捋:“想让你儿子相信,觉得你可以依靠,那你就必须得自己立起来。你要能挣钱,挣比田大民更多的钱,不是一个月87块,而是870块,甚至8700块。只有这样,你儿子才知道他真正应该依靠的是你而不是他叔叔和他爷爷奶奶。”
林红玉吓了一跳,喃喃自语:“8700块呀,那要挣多久?”
“加油!你好好学着做生意。你问问新华市场的人,哪个摊子一个月挣不到上万块。人家能做到的事,你也一样能做到。”
老白媳妇过来喊林红玉:“我的姑奶奶,你咋跑这来了?快点过来,这么多客人,我都要忙死了。”
林红玉被拽回了店里。
余成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背影:“你说,林嫂子能立起来吗?我们会不会给她压力太大了。”
他看林红玉的两只脚跟涂了502胶似的,粘在地上都不肯挪,完全是被老白媳妇硬拽回去的。
周秋萍面无表情:“有压力才有动力,人都有惰性,绝大部分人不要活不下去的那一步,绝对不会自己迈开脚的。”
像她自己,上辈子要不是1991年大水,冯家村被淹了,她可能一辈子都困在乡村。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义无反顾。
现在想想看,天灾人祸反而是机会。不然估计她直到被打死也只会怪自己命不好。
那就让她来当这场天灾,冷酷地逼迫林红玉走出来。
余成心存侥幸:“希望她能立起来,给小兵当个好榜样,叫这孩子别越走越歪。”
“不会。”
“什么?”
“我是说红玉姐如果能够站起来大富大贵的话,也不会让他改变什么。”
余成反驳:“不会吧?他妈有钱了,就算是为了钱,他也应该讨好他妈呀。”
“为什么讨好?”周秋萍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既然他母亲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有必要费这个心思吗?”
余成下意识地想要辩驳,却一时间找不到话来辩解。他甚至生出了茫然。
对呀,林嫂子挣钱能为谁?不还是为了小兵吗?
除非她再嫁,再生个孩子。
周秋萍摇摇头,叹气:“看,连你都这么想,何况是小兵呢。所有人都认为子女继承父母的家业天经地义。父母抢夺孩子的财产,还有可能会被人嘲笑看不起,可孩子拿父母的东西却理所当然。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可笑的吗?难道父母不是独立的人?他们没有对自己财产的支配权?”
余成哑口无言,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受到了重重一击。
周秋萍脸上浮现出了古怪的神色,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怜悯,声音像在叹息:“可悲的是,母亲往往自己也这么认为。当他们不能满足孩子哪怕是无理的要求时,他们甚至会产生自卑,因为是自己对不起孩子。只要能让孩子高兴,不管怎样践踏侮辱自己的人格,都无所谓。因为这是伟大的牺牲啊,母亲的牺牲。”
有生以来,余成头一次觉得,母亲的牺牲是个充满嘲讽意味的词。在那灿烂圣洁光芒笼罩下的,是鲜血淋漓,是悲惨的死去。
周秋萍喃喃自语:“所以我希望林嫂子强大起来。人只有站高了,站在台上,就好像稳坐讲台的监考老师一样,即便安坐如山,台下人的小动作,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