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秋萍收下信封,顺手关上通往阳台的房门,不耐烦地去开被砸得砰砰响的木板门:“行了,你吓到我小孩了!”
门一开,外面的人就冲了进来,宿管满脸惶恐地陪在边上。领头的男人凶神恶煞:“违反计划生育你还有理了?走,马上跟我们去打胎!”
周秋萍嗓门比她还大:“干啥?打什么胎,谁怀孕了?我告诉你,你吓到我女儿我跟你没完。”
一群人都盯着周秋萍的肚子看。夏□□服单薄,现在人又普遍偏瘦,有没有肚子还真是一目了然。
宿管趁机解释:“我真没看见大肚子。这是我表妹,过来走亲戚的,家里地方小住不下,才在这儿暂住一晚上。你们有话好好讲,别吓到小孩。”
抓计划生育的干部们狐疑地看着周秋萍,再三确认:“你哪里人,你真没怀孕?”
周秋萍毫无耐心可言:“怀没怀孕我不晓得啊,别张嘴就来。”
领头的男人在宿舍里走了两圈,突然间抬腿往连着阳台的窗户边去。
周秋萍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完了,她到手的两封钱估计歇菜了。搞不好还要被批评教育一番,白讨顿骂。
这时门口忽然响起周高氏惊惶的声音:“秋萍,这是怎么了?”
周秋萍赶紧安抚阿妈:“没事,抓计划生育的,跟咱们没关系。”
谁知那男人猛地回过头,眼睛盯着趴在外婆怀里的星星:“这是你女儿?”
周秋萍警觉:“我妈跟我女儿,同志我有身份证的,我们就是走亲戚,不是盲流。”
哪晓得那男人立刻冷笑出声:“结扎了吗?谁说跟你没关系的?一胎上环二胎结扎,你就是农村户口,生了两个了也该结扎了。”
轻轻巧巧的几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周高氏直接傻了,她下意识地就喊:“结扎啥啊,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抓……”
“好了,妈!”周秋萍厉声呵斥母亲,“你别闹腾对抗政府工作。本来就该结扎的,这是国家政策,我们都该衷心拥护。不配合的人都要抓去上学习班。”
跟母亲的崩溃不同,计生干部这两句话对周秋萍的意义完全就是醍醐灌顶。
对啊,她早该想到的,她重生回来就该去结扎!
摸着良心说,如果她现在是单身,打死她她也不会去做什么结扎。好端端的,她又没生病,她为什么要去开膛破肚?
可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婚呀。
对冯二强这种自觉家中有皇位,一定要生儿子来继承的男人来讲,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根本不足以称之为人。
到时候都不用周秋萍想方设法地离婚了,他先毫不犹豫地要把她赶出冯家大门,省得这只不下蛋的鸡害他绝了后。
周秋萍真想抱着这些计生干部大喊大叫,恩人啊恩人,你们真是救苦救难的大救星!
计生干部们都被她热切的眼神吓到了。他们搞计划生育这几年,哪次不是被执行对象全家上下当成土匪强盗喊打喊杀的,居然还有农村妇女这么积极地配合。
周秋萍点头如小鸡啄米:“我本来就想去结扎的,可我还在喂奶,我怕影响娃娃吃奶才没去卫生院。”
妇女同志态度好,计生干部也不好凶神恶煞了,带队来的妇联主任信誓旦旦地保证:“结扎是个小手术,当天就能下床,明天就能下地,不耽误做事的。”
周秋萍心道,得了吧,给你肚子上来一刀,你明天下田插秧试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这么简单的是男人结扎。
可惜男人多金贵啊,国家抓计划生育也朝女人下刀。男性结扎成本再低损伤再小效率再高,也不能动。反正女人上环月经不调,结扎口子感染几十年好不了都不算事。谁让你是女人呢,天生就该为男人牺牲。
周秋萍愿意牺牲。比起再跟冯二强纠缠不休再毁了她一辈子,她宁愿肚子上挨一刀。
就结扎吧,反正她也不打算再生了。
在县城结扎更好,县医院大夫水平高环境好,她伤口长不好的概率小。
反正她是不打算上环了。上辈子她生完儿子之后上环,月经就再没正常过,有时候一来就是十几天,腰酸背痛,痛苦得不得了。想去医院取环,老家还不肯给开证明。
周秋萍大大方方道:“既然不影响娃娃喂奶,那我就放心了。行,你们什么时候给我结扎,我一定准时到。”
结扎好呀。计生干部开始到处拉人结扎了,就意味着乡下现在也是草木皆兵。如此一来,冯二强就绝对不会跑到城里把她拽回去。
否则不是自投罗网吗?
太好了,结扎来的太是时候了。这样她甚至不用担心会有冯家人过来打扰她挣钱。她就能缓口气,攒到足够的本钱开始自己真正的事业。
她的态度太积极,搞得计生干部又开始怀疑她这是缓兵之计,想调虎离山,好趁他们不注意时再逃之夭夭。
领头干部当场拍板:“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做吧。”
周高氏终于扛不住了,嚎啕大哭:“你们这是要逼死人啊!”
周秋萍赶紧抱住阿妈,这年头计生干部抓人去上学习班稀疏平常,连逮捕令都不需要。
她是真心欢迎结扎,早做晚做都无所谓,只担心一件事:“我吃过晚饭了啊。”
妇女主任的脸立刻亮了:“没关系,不影响。”?
第23章妈替你讨公道(捉虫)
等人躺在县医院手术床上时,周秋萍才知道为啥吃了饭也能结扎。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是清醒的。大夫在她肚子上打了针,然后就下刀子开膛破肚了。
疼吧?当然疼,疼的她浑身直冒冷汗,感觉生孩子那会儿都没现在这么疼。
好在做手术要比生孩子快的多,在她痛得要晕过去的时候,大夫就告诉她手术做完了。
“忍一忍,过了今晚就好了。”大夫比划给她看,“就这点大的口子,小切口手术,两厘米长,才缝了一针而已,放心,很快就能下田干活。”
可是等回到病房,护士将接扎证发到她手上,里面的注意事项却写得清清楚楚,三天内要充分休息,七天内刀口不要碰水,十天内不能做重体力活。
那种手术当天回家,第二天就能下田干活的宣传,真是生怕结扎妇女死得不够快。
别说结扎证上标注清楚了,这年代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不罕见。干部都这么说了,即便识字的妇女又在公婆丈夫面前有多少话语权?
周秋萍躺在病床上暗自叹息。
阿妈坐在病床边上默默垂泪。这可怎么好哦,她苦命的女儿连个儿子都没有就不能再生了。她会被休掉的啊。
狗日的,专门欺负他们苦命人!
周高氏一边哭一边打女儿的肩膀:“要你浪,你跑到城里浪什么浪?你害死你自己了你知不知道?”
周秋萍想躲,牵动到了肚子上的刀口,痛得龇牙咧嘴。
护士过来给她拔挂水的针头,没好气地瞪了眼周高氏:“吵什么吵?你不睡觉人家不睡觉?闹腾死了。不在我们县医院结扎,回乡下结扎你们哭的日子还在后面呢。一帮赤脚医生,什么水平你们心里没数啊。”
周高氏平常对着外人尤其是吃公家饭的时候尤其低声下气,可今天她实在憋不住了,居然吼回头:“你们害死人了还有理了?我们在家就没这种事。”
护士冷笑:“计划生育是全国的。农村就不结扎了?我们医疗巡回组下个礼拜就下乡,二胎一律结扎。”
周秋萍怕阿妈被人直接叉出去,有气无力地开口解释:“大夫说的是真的。农村也在结扎,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晚都逃不过。”
上辈子她忙于照顾孩子和家里地里两头干活,很多事情都过耳不过心。现在再回忆起来,真相其实一直摆在她眼前。
冯二强为什么急着摔死她小女儿?因为他等不及把小孩送人了。计生干部就要下乡来拎人去结扎了。当年她是因为丧女只有一个孩子,所以才不符合结扎标准的。
周秋萍捏紧床单,牙齿咬得咯咯响。畜生,那个畜生!她一定要杀了他给自己和女儿报仇!
她用力呼吸了好几下,才勉强平息心中的怒火。难怪人家重生都想穿到位高权重的人身上,因为普通人想复仇后还全身而退,无异于天方夜谭。
还是离婚吧,离了婚过自己的日子就好。
刀口太疼了,周秋萍没力气再多想,只草草地招呼了句阿妈:“睡吧。”
周高氏很想嚎啕大哭,可现在哭了没人听还会挨护士骂,只好躺在床上默默掉眼泪。
咋就这么苦?女人咋就这么命苦。
病房里只住了她一个病人,夜深了,房间里安静得当真掉根针在地上都能被人听到。周秋萍疼得睡不着,听见阿妈不时抽口气,忍不住心疼。
结果她还没开口安慰阿妈呢,阿妈就冒出一句:“让你早点把小的送人你不听,现在哭都来不及了。”
气得周秋萍都顾不上刀口疼,直接翻身,背对着阿妈。她现在真没力气骂人。后来她实在疼得吃不消了,又平躺回来,迷迷糊糊的直到天色发灰才算是真合了眼。
可惜也没落到安稳觉睡。
天刚有点亮透了的意思,知了都没开始叫呢,病房外面就闹了起来。先是乒乒乓乓响,然后是有人拍桌子掼板凳,再然后就是气吞山河的叫骂声。
“哪个打掉了我儿子?出来,老子杀了你个比娘养的偿命!”
接下来的骂声更凶更脏了,周秋萍叫吵醒了真恨不得一刀砍死外面闹事的人。人睡着了才能忘记疼,醒过来刀口真是火辣辣地疼。
一想到动了手术,她起码十天时间不能倒卖猪油渣,连抓知了猴都困难,她就气得想杀人。现在她一天要挣不挣,就能进账四百块。
这可是1988年的四百块,她重生前每天还挣不到这么多钱呢。
狗日的,果然无论重生前还是重生后,女人想要离个婚都这么难。
周高氏流了半夜的眼泪,这会儿也叫吵醒了,听到外面的叫骂跟着附和:“缺德冒烟的东西,丧心事做多了,我看她们会不会绝户。”
周秋萍刀口痛,夜里又没睡好,说话都像是吊着一口气:“人家不在乎这个,万婴之母林巧稚一辈子没结婚生小孩,人家当回事了吗?阿妈,小星要嘘嘘了。”
周高氏慌忙爬起床抱起小外孙女儿,生怕她尿在医院的床上。等站直了身体,她又发狠开始色厉内荏:“就在床上浇尿,浇得透透的。”
周秋萍有气无力地吓唬她:“洗一次床单要五毛钱呢。”
吓得老太太赶紧连大外孙女儿也一并拉起来去上厕所。
也得亏祖孙三人出了门,她们前脚才走,后脚病房门就被“砰”的踢开了。刚才砸了护士站又冲了医生办公室的男人眼睛猩红地拽着个护士进来,冲着病床吼:“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赔命!”
周秋萍抬起眼睛,惊讶地看着男人:“是你?”
这会儿应该白班还没接班,人手少,夜班护士被这样拽过来居然也没人拦着。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吓得脸色惨白,带着哭腔喊:“她没怀孕,她就是做了结扎手术。计生干部带来做的手术,管我们什么事。”
男人也看清楚了病房里的人,脸色大变,丢下护士转身就跑。
周高氏带着两个外孙女儿解决了五谷轮回问题,回病房时刚好跟他擦肩而过,差点儿被他带倒了。她进了病房门还骂:“赶着去投胎啊。”
周秋萍看小护士也带上病房门跑了,到底没回答母亲的疑惑,只开口道:“阿妈你把星星给我喂奶吧。医院门口有买豆浆油条包子的,你给我带两个包子就好。”
青青昨晚被吓坏了,可一夜睡醒了,她又只惦记着吃:“要肉包子。”
周高氏看女儿跟外孙女儿就犯愁,还吃呢,现在就是有山珍海味摆在她面前,她也拿不动筷子。
她正要再骂两句女儿,刚才赶着去投胎的男人又匆匆折返,直接往病床上丢了个信封掉头便跑。
这回周高氏可算看清楚他的脸了,住她们隔壁孕妇的男人。她疑惑地问女儿:“他跑来干什么?这是什么?”
大信封鼓鼓囊囊,里面装了整整两千块钱。现在面额最大的人民币是十块,两千就是整整两百张钞票,数出来都是厚厚的一沓。
周高氏脸色大变,盯着女儿追问:“咋回事?他怎么给你这么多钱?”
两千块钱赶得上县里一个干部一年的工资了!
周秋萍了然,这应该是孕妇丈夫给她的封口费了。加上昨晚孕妇本人塞给她的两个信封,她两根输.卵管竟然换了六千块钱,真可谓天降横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