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葛根娘说了当年修大坝的情况,他知道打给县里无用,直接打给市政府,怕市政府的领导为了自己的仕途包庇县里,亦或者市级领导也被卷进这黑漩涡之中,同为一丘之貉,他挂了电话之后,又给省政府打了电话,怕省级不保险,还给他所知道的一家很靠谱的京市报社打了电话。
这些电话号码哪来的?以前看书看报看新闻的时候,无意间看到的。
做到这个地步,他想,他已经尽力了,如果连市里连省里都不把老百姓的性命当回事,都是贪官污吏,那这个世界完了,光靠科学家一腔热血的搞研究,搞得抛家弃子的,有个什么用!
作为“被抛弃”的小孩,作为差点被害的小孩,任鹿章想到这里又生气了。
他已经尽力了,下面又能如何呢?
他一个小小的七岁的孩子,他能干什么?
这个时候他倒是记得自己是七岁的孩子,全然忘记他故意选在关键时候失踪,给他的父亲和继母留下一份大礼——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呵,就算他妈忘了他,就算没忘说不定也没时间过问他,但实验室那边肯定会有人出面探望他,比如他妈的生活助理。
倒要看看那对好夫妻怎么变出一个小孩来!怎么交代他的去向!
不是想带他去韩国整刀疤吗?有本事找个小孩带去整啊,整成他的模样呗!
他是绝对不会回去的,任家的豪宅不回了,实验室那边也不回了,他想好了,反正他爹不疼,娘也不爱,以后就给葛根当孩子!
葛根一家多好啊,他说什么母子俩就听什么,说雨天上路就上路,就连打电话这事,俩人也依着他,关键是这俩人稀罕他!
既然稀罕他,他礼尚往来,就不嫌老的老,不嫌小的笨,跟他们一起生活算了。
这才是正常的家人,不像他妈,要么长久不出现,要么偶尔出现竟然没多少话跟他说,他越大她越没话跟他说。
工作的事,需要保密不能跟他说,生活的事,她压根不了解自己孩子,无话可聊,至于照顾他,这个更别想了,每次见面都跟火烧屁股一样,急匆匆的,时间不够,时间够了她也不会照顾孩子,这人光知道研究研究,生活技能跟没点一样,来看看他就是来看看他而已,气人的很。
可能她也觉得不对,后头为了找话,开始给他讲各种专业知识,这个总算有话了,她滔滔不绝,说起这些就像换了一个人,没有尴尬,没有局促,变得很认真,很自信,眼睛里的光芒特别亮。
任鹿章懂,国家需要这样有能力的科学家,任鹿章也懂,实验室什么研究狂人都有,他妈相比起来已经挺正常了,可是怎么没人懂他呢?
别人不懂,他妈也不懂,她总也搞不明白,他缺的不是老师,而是一个妈。
至于他爸那边,压根不想提,无情无义,没有人伦,他宣布,以后他没爸了。
不对,他有个新爸——葛根。
还有一个新奶奶——葛根娘。
然而,很快他跟新的家人产生了分歧。
他想找个地方躲避可能发生的洪灾,等安全了再回去。
可是葛根娘不愿意。
她一开始以为这娃瞎编的,如果不是他非要跳车,还说散伙的话威胁,她不能答应找地方给当官的打电话。
现在电话打完,听他说的头头是道,葛根娘相信了,开始着急,急得不得了,她得赶紧回去!通知村里人,通知娘家人,让大家赶紧跑,赶紧逃命去!
“万一我们跑回去堤坝崩了,我们也活不了。”
“不能啊!不能啊!咱得赶紧回去告诉大家伙,不能让大家淹死,要是大家都死了,张家洼就剩我跟葛根,我俩没有根了啊!没有根还咋活啊?”
老太太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还跪下给老天爷磕头,求老天爷保佑,保佑不发水,就算发水,也大家都跑掉再发大水!
葛根呢,人笨的很,一点道理不会讲,就认一个理,听娘的话。
娘让他骑快点,赶紧回村里,那他就骑快点,赶紧回!
大而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葛根像感觉不到疼一样,冲去电话亭,一屁股坐在三轮车前头,扶着车把,准备出发。
葛根娘低下头说:“娃你聪明,你要不是真心给俺们走,俺们就是把你绑回去也养不熟,那等我老了,你也不愿意帮我照顾葛根,你这么聪明,万一跟我们回去被淹死了,那是老天作孽,俺舍不得,不回就不回吧。”
她摸着任鹿章的头,好不容易得来的孙子,这么乖,就要没有了,舍不得啊!
眼泪不停往外冒,把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钱,分给任鹿章一半,虽然很少,这是她的心意,她哽咽着交代:“娃,你聪明,找个地方安顿你自个,以后要是想我们了,你就来张家洼,记住啊,淇县!张家洼!”
老太太说完,一步三回头的冲进雨里,恋恋不舍的钻到三轮车后的油纸布里。
“葛根,咱们回家。”
葛根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娃不跟咱一路?不给咱家当娃了?”
葛根娘没回答,她希望老天爷保佑大家都活着,希望娃能回来找她们,可是这次回去就像戏文里唱的,啥死啥生的,她不能拖累娃,不能非拽着他一起,抹了一把眼泪,大声喊:“走!葛根,骑快点!咱得通知大家逃命!”
葛根头上带着草帽,用了好几条塑料绳才把草帽绑在脑袋上绑紧,不会被风吹掉,大雨打到脸上,看不起东西,他需要时不时的用手抹一下脸,现在他不光要抹雨水,泪水也得抹。
娃不跟他们回去了,他没有娃了!
葛根难过的很,甚至哭出声,可他很听娘的话,蹬着自行车,一边蹬一边回头,回头看他的娃。
尽管天太黑,雨太大,啥也看不见,可是葛根还是不停的回头。
任鹿章看见了,他还看见三轮车离开视线之前,车身的油纸布下头支起一个尖尖的头,那一定是葛根娘,她躲在油纸布下面,跟葛根一样看他。
隔着厚厚的油纸布,隔着磅礴的大雨,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一定在回头看他。
任鹿章静静的看着,突然使劲跺了一下脚。
葛根一个急刹车,老太太往前晃了一下,差点撞到头,她吓一跳,赶紧问:“咋了咋了?”
“娘,我听见娃的声音,娃在喊咱!”
“真的?”老太太猛地掀开油纸布,探出头往后看,雨水兜头打下,她根本顾不得,睁大眼睛使劲看,还是啥也看不见,但是隔着雨声,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喊:“奶奶!奶奶!”
“真的是娃!”老太太的心,就像突然被人揪起,高兴中带着疼痛,她哭的更凶了,探着身子,抓紧三轮车,不停地往后喊:“娃!娃!娃……”
笨笨的葛根一向不会做决定,只会听娘的话,然而现在,他根本不用娘吩咐,直接从车子上跑下来,挥着双手往后跑:“娃!我来接你了!娃,我来接你了……”
他跑的很快,一口气冲到任鹿章所在的电话亭,傻乎乎的笑了,抹掉脸上的雨水,兴奋道:“娃,你愿意跟咱走了?你继续当我娃了?”
任鹿章现在又不是刚刚的跺脚小孩了,他站在那里,全世界就他最聪明的样子,一脸嫌弃的说:“你这么笨,奶奶又老了,这么大的雨什么也看不清,我不跟你们一起能行吗?你俩找不着回家的路。”
任鹿章自己没有意识到,一直面无表情,按照后妈的话说,就像一个机器人一样的他,竟然破天荒的做出了嫌弃这个表情,竟然能破天荒地耐着性子说这些以前他以为的废话。
葛根之前有些怕他,想亲近不敢亲近,现在葛根明明被他嫌弃,明明被他骂,竟然不怕他了,嘿嘿一笑,扛着娃往三轮车那里跑。
任鹿章更嫌弃了,果然笨死了,不知道骑三轮车接他。
葛根娘站起来,一把接过他,搂住他坐在油纸布下头,哭的比刚才还凶:“娃,我的娃……”
葛根给他们盖好油纸布,继续骑着车子往前走,现在他兴奋坏了,浑身使不完的劲,正卖力的往前蹬车,突然听到他娘大声呵斥他,声音里带着愤怒。
“葛根!”
这冷不丁的,葛根吓的一哆嗦,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咋了嘛!
“看你笨的!不知道骑车回去接娃?看把娃淋成啥样了!”
“哦!”葛根老实听训,他本来就笨,娘又不是不知道,但是娃回来了,葛根忍不住咧着嘴巴笑,雨水一下子灌到嘴里,他又赶紧闭上,嘿嘿嘿笑着往前骑。
任鹿章被葛根娘搂着,心安理得的听她唠叨葛根,絮絮叨叨的声音里,连续折腾很久一直没休息的他,竟然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个小孩跟他说:“今天有人为你哭了呢!竟然有人关心你,还为你掉眼泪了!”
梦里的他十分得意的笑了,用手摸了摸头顶,总觉得被葛根娘抚摸过得地方暖洋洋的。
第73章国家救助
原本洪灾会从张家洼开始,大坝决堤之后,整个镇子被淹没,灾情蔓延淇县多地,伤亡惨重,生还的大人被国家救助安置,至于可怜的孤儿们,政府选择给予各项补贴,为她们找到一个完整的家。
郭青云不知道是葛老师打的那通电话起了作用,还是有其它的转机,这次暴雨之后,并没有听说有拉送孤儿的大卡车。
作为淇县的隔壁县,她们县没有洪灾,但是过膝的雨水很久才褪去,地里的种子全泡坏了,像郭建设这样因为担心泡坏种子没有播种的,虽然侥幸躲过一劫,但是时间耽误了,在普遍抢收抢种的大环境下,时间耽误等于收成耽误。
孩子们很快回到教室上课,但是大人们却无法立即耕种,对着满是积水的庄稼地欲哭无泪。
“老天爷,你咋不给人活路呢!”
种地是看天吃饭,老天爷给不给活路,这事人为无法控制。
但是,任何时候,国家都会保护着老百姓,不会让老百姓没有活路。
在很短的时间内,被大雨波及的各个地区均收到政府下发的通知。
灾情严重的地区,不收公粮,给安置房,给补贴,给各种帮扶措施。
灾情不严重的地区,免收当年的公粮。
特别困难的家庭,可由大队出面向乡镇申请额外的专项补贴。
接到消息之后,郭庄的村长第一时间在大喇叭上喊:“乡亲们,好消息啊!国家说了,咱今年的公粮不用交!咱收多少粮食都是咱自己的!不用担心会饿肚子!有那过不下去的,有非常困难的,请到大队登记,大队替你们向乡镇申请补贴。”
郭庄一共装了两个大喇叭,村东头一个,村西头一个,村长此刻情绪激动,用很大的嗓门喊出这个通知,声音的穿透力很强,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整个村里的人全都跑到大马路上,三三两两的扎堆。
奶站在爷的后面,跟几个老太太一起抹眼泪,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感激的话。
“咱们共产党好啊!”
“咱们主席好啊!”
“咱老百姓有活路啦!咱不用愁啦!”
这种感激涕零发自内心,任何时候想起都会是一股暖流,浇灌着大家的爱国之心。
国家的力量带给人的希望是无法比拟的,乡亲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原本发愁的不再发愁,原本望着土地抹眼泪的不在抹眼泪,郭庄迅速组织补种的相关事宜。
劳壮力们以小队为单位,分组排水引流,加快补种的进度。这个时候团结是力量,不需要大家洗脑,不需要大家动员,连最懒的懒汉们也仿佛抽调懒筋,加入到排水的队伍里。
没有自己家的地,没有别人家的地,所有属于郭庄的土地,大家从近到远,铺开式的逐一清理。
有时候会碰到别村的人,也是以队为单位组织排水,两个村曾经因为地边子斗过架的人,一笑泯恩仇,双方打过招呼之后,继续干活。
地里的水排的差不多,还不能立时耕种,这个功夫,壮汉们开始帮扶村里的孤寡老人以及困难户,帮他们修补房顶,替换坏掉的瓦片,修补晾晒被水泡坏的家具物品。
大脖子也属于被帮扶的对象,她没男人,唯一的闺女嫁到别村,以前闺女被欺负不敢吭声,现在郭庄硬气了,嫁出去的闺女不再受女婿欺负,可能她自己家进水严重,一直没回娘家给大脖子帮忙。
郭建设始终感谢那些年大脖子对孩子的照顾,先带着队里的人到大脖子家,张秋果也去了,生意暂时没法做,孩子们全在学校,她不能闲着,一闲着心疼被大水冲走的鱼。
老四媳妇和狗蛋妈等几个妇女正在十字路口说话,看见张秋果跟男人们进了大脖子家,她们两个也跟着进去。
说实话,村里很少有人到大脖子家,因为不懂,害怕被大脖子传染,不敢去,有些不怕传染的,嫌大脖子脏。
其实大脖子很爱干净,她一个人过日子,勤快的很,每天早上清扫院子,只要下地,回家会洗个澡,把身上的汗味洗掉,她家里东西少,每一样都整理的很干净。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有病,因为她身上挂了一个脑袋那么大的瘤子,大家莫名其妙的觉得大脖子脏。
近两年,虽然不再打趣她,但是没人到她家里。
郭建设他们一进院子,觉得不对,这院子不像有人住,跟大雨之后完全没有清理一样,乱糟糟的,被雨水冲刷的痕迹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