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峻居然迎着她仇恨的目光,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去!这男人,平时冷漠疏离也就罢了,怎么笑起来居然还有点害羞的样子?是因为生得白吗?
这异常优越的面部骨骼,这好看的四十五度仰角,这完美的下颔线……
留个长发去唱摇滚吧,会迷死一大票姑娘的。
但不包括我何如月。
我,何如月,早就穿过你虚伪的外表,看透了你无聊的内心。
何如月翻了个白眼,从容地收回自己的视线,并且下意识地将身子往黄国兴那边挪了挪。
和某些“列席代表”保持距离。
黄国兴宣布座谈开始,许波率先发言,当然首先就是宣布了吴柴厂荣获国家金质奖章的喜讯,会议室一片热烈的掌声,气氛瞬间被带动起来。
然后就是一番动员和鼓舞。
许波在那边说得唾沫横飞,何如月却知道,这一段全是套话,无须记录。加之不远处坐着那个讨厌的大嘴巴,何如月便侧过身子,低着头,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在上面画小人。
一张小纸条,悄无声地传了过来。
何如月眼见着手下多出个小纸片,立刻抬头去找,却见丰峻的手正慢悠悠地收回去。
他是故意的。
以他的身手,若想收手,一百个法子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虽然讨厌这个人,但何如月还是好奇,不由低头看去。却见纸条上是几个漂亮的字:
“你很记仇”
真会反咬一口啊。何如月将纸条反过来,刷刷刷写下一行字:
“请用你名贵的钢笔写点有意义的文字”
纸条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何如月故意弯着左手胳膊,然后将右手从左手胳膊下伸出去,悄悄地将纸条弹了回去。
片刻后,轻轻地“哧”一声,何如月听见了撕纸声。这声音很细微,淹没在许波洪亮的演讲声中。
是丰峻怒极,把纸条撕了吗?
何如月心中升起胜利的狂喜,甚至想转头看看这个男人盛怒的模样。
他总是清清冷冷的,虽然清冷之下有着捉摸不透的攻击性,但他从来没有表现出失态。何如月想看到他失态。
何如月左手抵额掩护,悄悄地转头去看。没想到,正正地对上丰峻的眼睛。
屁个盛怒啊!
这男人似笑非笑,表情甚至有几分挑衅。
然后,又递过来一张纸条。
原来他是在“名贵”的笔记本上撕纸呢。
“我没那么无聊”
何如月看到纸条上的字,微怔。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说那事不是他散布的?
刹那间,何如月有一丝丝的动摇。但随即她又醒过神来。凭什么相信他?他本来就是锱铢必较之人。而且别忘了,他之所以从特种兵变成烧锅炉的,就是因为在部队里犯了错误啊。
最最重要的,在这样的年代,他怎么可能用这么高级的东西?他的消费和他的收入显然不成正比。
综上,丰峻这个男人,秘密太多,极不可信。
何如月当即又写了一行字,这回都懒得翻面,直接写在了丰峻几个字的下边。
“传纸条就很无聊。不仅无聊,而且幼稚!”
何如月把感叹号写的特别大,突出自己的蔑视。
果然,丰峻安静了。
他拿到纸条,认真地看了看,夹进笔记本里,没有再说话。
接下来的座谈,虽有暗流涌动,表面却还算平静。
财务科科长宣读了奖金分配新方案的征求意见稿,何如月发现,与之前自己的提议相比,还增加了一条重要的内容:考核的第一步,首先是以车间为单位进行。
奖金将按各车间的贡献、生产量和生产效益进行初步分配,凡车间出现违法乱纪、责任事故和严重生产质量问题,车间奖金总额将整体打折。
这条看似不起眼,其实暗藏玄机。
整个部门的利益将被捆绑在一起,谁要是拖后腿,怕会被其他职工打到不能自理。
丰峻的眉心突地一跳。
他洞悉了玄机。
这条很聪明,一下子就将青工们的罢工划到其他职工的对立面。
以前他们闹罢工,其他职工最多侧目而视。以后就不一样了,哪个车间有人参与闹事,整个车间陪绑,全车间奖金打折啊。
丰峻皱了皱眉,想要说话,突然发现身边的“战友”们都喜形于色。
他们很开心,很满足。因为新方案可以让他们拿更多的奖金,只要他们干得足够多、足够好。
丰峻顿时了然。
他们罢工的目的从来不是争取话语权,而仅仅是争取眼前的利益。
丰峻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对人性的认识比在场所有的人都更加充分。
比别人站高5层,别人会羡慕你;比别人站高10层,别人会仰望你;比别人站高100层……
抱歉,没人看得到你。只有孤独和绝望会笼罩你。
丰峻的嘴角浮现微笑,反驳的话终于没有说出口。
会议室里群情沸腾,所有人都在为新方案而激动,没人注意到丰峻表情的变化。
只有何如月。
她确定,丰峻发现了奖金打包的玄机;她更确定,丰峻在片刻中做出了权衡。
这男人,不止无耻,简直可怕。
戴学忠已经急不可耐,低声问丰峻:“老大,这方案听上去不错啊!”
丰峻缓缓的点头:“是不错。”那神情像是领导作出某种肯定,又像是专业人士在给出某种审慎的评价。
这真的是个锅炉工吗?何如月迷惑了。
眼前这个男人眼神坚定、神情淡漠到难以捉摸,像极了何如月后世见过的某位青年才俊。
那“才俊”也很年轻、很帅气,年轻到不像是可以登上财富榜的人物,帅气到明明可以靠脸就出道却偏偏要拼商战。
他在何如月所在的街道拿了一块最好的地,建了中吴市最大的商业综合体。虽说对这位青年才俊来说,中吴不过是他商业版图上的一个“图钉”,但对何如月所在的街道,却是那半年最重要的事。
落成那天,何如月有幸参加了“才俊”和区领导的见面会。
当时区领导很尊敬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宾,很热情地说:“我们中吴江南水乡、人杰地灵,欢迎您常来。”
“才俊”就是这样浮现出疏淡而客套的微笑,缓缓地点头,说了三个字:“是不错。”
太像了。
这是“才俊”的标配吗?
可丰峻算什么才俊啊。
“小何,你说是不是?”突然,一声熟悉的召唤将她从回忆唤回现实。
何如月目瞪口呆望着黄国兴。
她走神了。
她不知道黄国兴说了什么!
“嗯……是,是……”她心虚地点着头,不管黄主席说什么,点头吧,没别的选择了。
黄国兴似乎没发现她走神,还很开心地指指何如月跟前摊着的笔记本:“刚刚这个发言也记下来。是个好建议。”
得亏中间隔了个空位啊,不然他会看到空白本子上的小人人!
何如月赶紧假装奋笔疾书,但,完全不知道疾个什么东西。她根本不知道刚刚谁发言了,也不知道发了什么言。
心虚的她不知为何,转头悄悄忘了一眼“才俊”……哦不,丰峻。
发现丰峻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本子上。
该死的,被他看到了。他离得太近了。
一名青工代表开始发言,何如月只得在本子上空出两行,开始记录他的发言,一边记,一边暗骂自己居然如此不专业。
她,何如月,绝不能原谅自己。
一张纸条,又悄悄地递了过来。还是那个漂亮的字迹。
“郭清:希望厂里能组织青工参加技术培训,青工希望能有参加技能竞赛的名额。”
确认了,还是那支名贵的钢笔。这回终于写了有意义的文字。
何如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发现,这个男人稍微顺眼了一丢丢。但也只有一丢丢而已,大嘴巴终究是不能容忍的恶习。
青工们并没有全部发言,因为新方案让他们很满意,几个人说了些感谢组织的漂亮话,又大着胆子提了些建议,终于达成了愉快的共识。
当然,从丰峻认真记着笔记、且对任何一条建议都没有丝毫反应的态度来看,何如月觉得,这些建议应该也是丰峻的主意。
散会时,丰峻离门最近,走得最快。何如月想追上去还钱,却被许波叫住了。
“小何,要给你个工作。”
“许厂长请说。”
“把两次座谈会的会议纪要整理出来,另外你要跟踪此次奖金方案改革,写一篇扎实的调研报告。行不行?”
好家伙,许厂长野心够大啊。
何如月越加确定,许波这是要“借题发挥”了。
好在,原身何如月是大学生不假,本何如月也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到了街道之后写过多篇调研报告,还曾经上过市长的办公桌呢。
这可难不倒她。
和许波说完话,何如月冲到阳台上,一探脑袋,望见丰峻和一群青工正说笑着走出行政楼。
“丰峻,你等一下!”何如月喊。
众人听见,纷纷抬头,一见是何如月,顿时哄笑着跑开,把丰峻扔下了。
丰峻也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她。
何如月赫然发现,所有仰望的目光中,唯有这个男人,没有眯眼睛。
这是炎炎夏日的午后骄阳啊!
他是炼就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吗?
跑到楼下,丰峻已经移步到了一棵树下,并主动开口:“这里阴凉些。喊我什么事?”
虽然语气依旧冷淡,但何如月听出来了,移步的背后,还是有点好意。
起码丰峻自己并不怕太阳。
“谢谢你。”何如月真诚地道谢,为了他那张纸条的提示。
丰峻道:“这次要是改革成功,许厂长一定会大做文章。这一条建议很重要,必须要写进会议纪要。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们自己。”
好吧,还是那样拒人千里之外。
但何如月不觉得尴尬:“我不管你出发点如何,事实上帮到了我,我就必须谢谢你。但……”
她扬眉:“我做事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感谢你,不代表那件事就原谅你。”
丰峻有些轻笑:“你的确很记仇。”
“我记忆一贯好。”何如月从口袋里掏出准备了很久的十三块钱,“我也没忘记还欠着你的钱。”
十三块钱。丰峻低头,望着何如月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好小啊。
“快拿。不拿我会动手的。”何如月不耐烦地催促。
丰峻不由轻笑一声,问:“昨天还凶巴巴要找我算账,今天似乎不介意了?”
“我记住让我经历这一切的人,但不会让不愉快的经历折磨自己。”
丰峻正色道:“那我再说一次,让你经历这一切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何如月反问。
“我会查出来的。”丰峻道。
“快拿走,别让我三番四次找你!”何如月已经在上下打量丰峻,琢磨他哪个口袋比较适合动手塞钱。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肆无忌惮的目光,丰峻突然将钱一抽:“那本书,等我看完可以借给你。”
他说的是《书与你》。
不提还好,一提就更生气了。何如月撇嘴:“谢谢你了。我会开书单给图书室的苏同志,让她去采购!”
说完,一扭身,跑回了行政楼。
丰峻望着她的背影,思忖片刻,终于缓缓地将名贵笔记本夹在胳膊下,向锅炉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