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察不愿背信弃义。
她扣紧了兜帽,推开门,走出院子,绕过两三座庭院,终于,来到了小天子的厢房前。
这一路上冷冷清清,人烟寂寥,也未遭到盘查,哪怕被小沙弥看到,都知道这是首辅大人新得的美人,不敢多瞅一眼。
连一个黑甲士兵的影子都没看见,可想而知,他私下费了多细致的功夫。
对于她的事,他总这样尽心尽力。
玉察又回头看了一眼提着剑的男人,他就跟在她身后。
推开门前,她迟疑了一下,轻声游澜京。
“首辅大人,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公主一回头,微臣永远在您身后等着您。”他淡淡一笑。
玉察推开了门。
烛火下,一个少年的身影,青袍玉带,素冠无饰,正坐在榻上,抄写经书。
“玉槐……”她怔怔地喊出声,放下了兜帽。
转过身来的,是个眼眸清亮,灵秀如竹的少年,从前他们形影不离,而今,已经分开有半年多了。
随着少年的一声“皇姐”,玉察快步上前,拥抱住了少年,眼眶中泪花打转,不自觉地打落下来。
“啪嗒啪嗒”沁润在书案的木头纹理上。
“皇姐,你受苦了。”
“如今你待在首辅府中,一切可曾有什么亏待?”
少年抱着皇姐清瘦的身子,不由得心疼问道。
玉察想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可是,她怎么跟皇弟提呢?
玉槐今年才十三岁,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从小有爹爹庇佑疼爱,是以总是天真无邪,懒散淡然。
小时候,有爹爹的荫蔽,两个人可以自由自在,皇弟犯懒了不想读书,或是从书房偷偷溜出来,吵着带玉察出宫,并且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不会把皇姐弄丢。
他们可以什么都不管,好像爹爹是个神人,永远不会老,而自己也永远不会长大。
不需要面对德王的重甲士兵、动荡的北方边线、世家的激烈压迫、各种天灾人祸……
玉察看得出来,皇弟长大了,他再也不会举止轻佻,步伐轻快。
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逼迫得自己沉重起来,他的肩总是微微弯着,仿佛承担着大魏百年以来的祖宗气运。
那么自己,是不是也长大了呢?
小天子自小与皇姐待在一起,心思敏锐,此刻更是感受到了皇姐的情绪变化。
“皇姐,若是外人苛待了你,弟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如今受制于人,玉察怎么忍心让他更加烦恼。
少女从来不喜欢让亲人替自己担心,她抹了抹眼泪,笑了笑,唇红齿白。
“阿弟不必担心,虽然朝中都传言首辅作风不正,可是他待我十分温柔有礼,从不曾苛待了我,什么好的都管着我用,在府里,跟在元福宫,没有什么区别,想来,一定是记挂着爹爹对他的知遇之恩。”
“真的吗?”小天子眼中一亮。
玉察忽然发现,自己说起谎话来,也这样得心应手了,不过,并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游澜京虽然在晚上不做人,可是白日的时候,还是个端方君子,任何事情都力求符合她的心意。
玉察摸了摸小天子的脑袋,笑起来十分清甜。
“是啊,首辅他……”
想起昨夜,那座书声朗朗的和玉私塾,想起他怀中抱着的教坊司孤儿,想起他说的那句,为公主积德行善,只愿公主来生漂漂亮亮,平安喜乐,再也不要遇到他。
玉察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的手,仿佛上面还有炙热的温度,十指交叉的触感,为何这样难以散去呢?
“首辅他……或许不是个坏人呢。”
话语甫一脱口,玉察忽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急于转移话题。
“对了,玉槐,当日你落水,坊间都传言是意外,可是姐姐最清楚,你身子强健,深通水性,怎么会被水淹住,又病了那么久呢?”
她抚摸住了小天子的手。
“当日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跟姐姐说出来。”
这是玉察最想知道的事情,任何有关家人安危的事件,都令她揪心无比。
小天子的眼眸中,忽然暗哑了一分,无数的色彩涌动,最终,竟然凝结成无边的墨色。
这是玉察,第一次看不懂他。
他的脸上情绪不明,目光更是意味深长,想说什么,却又踌躇了一会儿。
玉槐的心思,好像变得更加莫测了。
“皇姐,其实,那天是我自己跳进水里的。”
小天子轻轻一笑,眼睛朝玉察眨了一下,此话一出,玉察立刻站起身,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是你……故意落水的?”她嘴唇苍白,声音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为什么要这样做?”
小天子站起身,他才十三岁,但是已经跟玉察一样高了。
这对姐弟面对面,看着对方全然不同以往的模样,小天子按住了玉察的双肩,细致地安抚她。
“我不跳进水里,不足以看出人心。”他一字一句说。
玉察心下明白,天子在宫中,并无倚仗,身边之人盘算着利益往来,有谁是可信的,又有谁是德王安插的人,漆黑的四处,又有多少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在盯着他呢?
“可你这么做,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太过冒险。”
玉察抚摸着弟弟的脸颊,眼中疼惜万分。
小天子咧嘴一笑:“我愿意为了姐姐和慧娘娘冒险。”
眼见时辰快到了,外头一声震翅扑腾,显然是鸟儿被什么东西惊着了,密林簌簌,枝叶摩擦、此起彼伏的甲胄碰撞声。
玉察支开窗户,瞧见远远儿的正殿下,参天古树交错掩映,一条蜿蜒山道,正有一列黑点子从四面廊坊汇聚,整装往这里来。
她该走了。
“皇弟,替我给慧娘娘问安,在宫中万事小心。”
她托着小天子的手,正要言辞诚恳地嘱咐。
忽然,从一面描绘着白云五松山的屏风后头,绕过来一个青年。
青年一袭雪衣,眉眼如留尽风流,韵味悠长的写意山水画,上乘美玉一样的人物,整个人干干净净,清清淡淡,却在不少盛京女子的心中,留下浓浓的一笔墨色。
他弯腰拱手,悄然掩下去眼底的微红。
“李游,参见公主。”
那样出尘的气质,哪怕不看脸,玉察就知道是他了,少女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为什么,会在此刻见到李游呢?
玉察怯怯地后退了一步,似乎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回不去的天真美好。
自十岁起与李游订下婚约,她与这个未来驸马的见面次数甚少,对他的面部轮廓也十分模糊,只无数次听宫女桃儿和李姑姑夸赞他,说他书香底蕴的大世家出身,知书达礼,进退有度,清高守节。
小太监们偶尔凑在柱子下头,谈起李游,说他比起盛京城里那些大家闺秀,更像是个贤良淑女。
小康子纳闷儿地挠挠头:“真怀疑这样的人,是不是一辈子都没有三急,一辈子都不会放屁呢。”
说到这里,小康子靠在柱子旁,感叹道:“哎,人要是一辈子这么端着,活着还有什么爽快的,换我还不如死了得了!”
无论出现在任何场合,李游的待人接物,总是完美到无懈可击,挑不出一点儿来指摘。
爹爹说,这般极度自律的人,是最可怕的。
玉察懵懵懂懂,总之,爹爹选的人是不会错的,他送的烟花很好看,他送来的青梅冻也很好吃,那么,把他娶来做驸马,应该还不错吧。
不得不说,李游当时确实是一副贤良极了的样子,甚至为了嫁给公主,愿意放弃仕途。
“终于,又见到公主了。”
李游抬头,已经换上一副温暖的笑容。
第37章.要等你到天亮会一直在这儿等我吗……
“你身子……好些了吗?”玉察问。
她始终不能忘记,游澜京那可怕的一箭。
“托公主的福,我侥幸活了下来,身体还是跟以前一样,说不上好,也不上坏。”
他面色苍白,身体因为娘胎里不足,常年落病,往年,总是坐在轿子中,见不得风,十足十的病气美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再次见到李游,玉察只感觉物是人非,桃儿和小康子都死了,她有家不能回,逃在宫外惶惶度日,成为了游澜京的掌上雀。
上一次见到李游,游澜京向他射出了一箭,差点要了李游的性命,玉察有时候做噩梦,会梦到李游从高头大马上,直直栽下来,血流如注。
玉察知道,李游身子本就多病,从那一箭活下来,已经是李家花重金请医,将他的命从阎王爷手底抢过来了。
而外头,正守着游澜京呢!
游澜京一旦见到李游在这里,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游,你快走吧!”玉察的眼眸中是急急的关切之情。
她明白,自己与李游已经不可能了,自从踏进游府,她就已经做好准备,被游澜京一同拉进地狱。
没想到,李游第一次那么唐突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玉察诧异地抬头,对上青年深水无澜的眼眸。
“公主,同我走吧。”
玉察转过头,看向了小天子,这一切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