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他回过神,王家众人已经拿了金叶子,打点了来传旨的黄衣内侍,王朗接过他手中的圣旨,分外虔诚地将圣旨举在手上,往祠堂去了。
王家虽然是世代公卿,可以军功封侯,还是少数,这样的大事,自然要禀告先祖。王萱也是有封号的县主,但她没有封地和采邑,只有朝廷发放的俸禄,王莼这个平津侯,意味着他拥有平津郡方圆五百里的封地,采邑五千户,意味着他可以收取五千户百姓的赋税。
本朝的公侯少有实权,往往只有封地和采邑,没有养兵和治理地方的权力,即便如此,文惠帝封给大臣公侯,也是十分谨慎的,开国以来,国公只有三位,君侯十七位,谢玧和王莼,是大端朝最年轻的君侯。
而王莼更是有封地和采邑的君侯,比谢玧更胜一筹,这是莫大的荣耀。等他反应过来,派人去一些朋友家中报信,却收到了他们纷纷升迁的回信。
原以为太子殿下的光辉太过耀眼,将手下将士的锋芒遮盖过去了,没想到,他竟一直记着为手下请功。近年来,大端对夏虞少有捷报,长陵营一举收复了西江府,文惠帝大肆封赏,也是振奋百姓、鼓励军功的意思。
连张溦都升了一级,如今已是四品的右军将军,她是女子,虽然有张未名做靠山,但在官场上,还是极吃亏的,升迁速度显然比他们要慢一些。
不过,只要能上阵杀敌,她也不在乎什么地位品级。
张溦还请王莼出去喝酒庆祝,王莼到了京中最大的酒楼陶然居一看,手底下那群王八蛋一个没来,只有张溦坐在那,一手握着酒壶,一手捏着酒杯,斜倚在窗边,独自饮酒。
她指节分明,一双手修长白皙,却十分有力,侧脸对着他,垂下眼睫的时候竟也有几分不同的温柔。
他的心不知怎么,跳快了一瞬。
王萱却被宣入了宫中。
张未名领着王萱,一路从玉清殿到蓬莱殿,说了许多家常话,多得王萱都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位中常侍了。
她知道张未名是裴稹的人。
张未名绕了几个弯子,终于还是说到了重点上:“听闻小女同玉郎共事过一段时间,关系不错,经常并肩出游,喝酒谈心?”
王萱点点头,近些日子王莼确实常常出门,问起来都是回:“张将军邀我共商国是。”
“不瞒县主,老臣这个女儿,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从不让老臣操心,只是阿溦她也一天天大了,家里却没有长辈为她筹划,以至于婚嫁艰难,无人问津。”
王萱一听便懂,原来他是担心张溦太过特立独行,嫁不出去。
“将军巾帼英雄,自有能够欣赏她的知音,张大监不必担忧。”
“这个……老臣倒是不担心……就是……”张未名期期艾艾的,看得出来他对张溦关怀备至,只是平日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张溦,“恕老臣冒昧,想请县主帮个忙。”
“请说。”
“阿溦她近来同老臣说起,想换了红装试试,毕竟还是个爱美的女儿家,老臣倒是开心,只是身边却没有合适的人,能教阿溦女子的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县主是京中公认的贵女典范,所以老臣斗胆,想请县主提点阿溦一二。”
王萱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还有一件事,陛下近日秋猎,不在宫中,殿下也随行去鹿苑了,但咱们都在各处守着,县主若是在蓬莱殿受了委屈,也有人照应。县主千万记着,宫里的东西不要碰,陌生的地方不要去,不认识的人不要信。”
“多谢大监提点。”既然裴稹并非裴氏亲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那么防着裴贵妃也是有必要的。
张未名又嘀咕两句,道:“今日也真是稀奇,奇华殿那位,也召见了毫不相干的人物进宫,听说是一位调香宗师。殿下吩咐我看着,我也得去瞧瞧,等会儿就不能陪县主在蓬莱殿多待了。”
“大监有事,尽管去吧,嘉宁自己能应付。”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进了蓬莱殿正殿,裴贵妃斜倚在美人榻上,风姿绰约,一双美目在王萱身上打了个转,声音又软又酥,道:“嘉宁县主来了?快快赐坐。”
张未名回禀了裴贵妃,自行退下了。
“谢贵妃娘娘。”
“上次见了县主一面,觉得分外投契,今日宣你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随便聊聊,县主可不要太过拘谨。”
她虽笑着,但王萱还是十分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试探之意。
“娘娘说笑了,嘉宁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说你从前在宫学上过一段时间的课?”
“是。”
“那么阿衍也算是你的老师了?”
“太子殿下曾是嘉宁的算学先生,上过约莫两月的课,殿下便高升御史中丞之位,嘉宁也回琅琊去了。”
“原来如此,本宫还道你与阿衍关系极好,毕竟曾有过这么一段渊源——”她顿了顿,眼风扫过王萱的眉眼,见她低眉敛目,却是容华不损,楚楚动人,尤其那一双潋滟生波的眸子,更叫人挪不开眼。
裴道如不禁将自己同这个少女比较起来,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轻时远不如她端方大气,想必这就是世家大族才能养出的气度了。
“阿衍他年纪也不小了,陛下心急,命本宫为他择个太子妃,可本宫久不在京都居住,囿于深宫,如何知道京都贵女们的品行好坏?嘉宁县主自小便在盛京长大,本宫想着,问你才是最合适的。”
王萱听着裴贵妃打机锋,曲折婉转,还是转到了她和裴稹的关系上,看来裴贵妃确实来者不善,于是答道:“嘉宁生性喜静,不曾与京都贵女们交游,娘娘若问,嘉宁也是如坠云雾,不知道说什么呢。”
“只是寻常家话,传不到外头去,你聪慧机敏,是出了名的,如何看不出来?就当是帮本宫的忙,太子若觅得佳偶,还要感谢你这个媒人呢!”
“嘉宁实在不知该如何说。”
裴道如表情立刻冷了下来,好似结了霜花一般,语气分外威严:“嘉宁县主难道是看不起本宫的出身?不屑与本宫交心?”
王萱知道她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索性缄口不言,干脆利落地行了屈膝礼,向裴贵妃请罪。
“如此看来,嘉宁县主也并非外间所传那般能言善辩。本宫不过得了个信,听闻县主与太子来往甚密,想看看县主的性情如何。若是一朝太子妃,都似县主这般,稍稍不如心意,便撂脸色给人看,恐怕要得罪满朝文武的家眷呢!”
王萱八风不动,仍旧悠哉:“贵妃娘娘所言极是。”
裴道如一拳打在了软絮里,没气着王萱,自己反倒气得七窍生烟,她都开始怀疑,眼前的王萱并非真心喜欢裴稹了。
若她不是裴稹的心头肉,如何才能控制裴稹,让他为己所用呢?
王萱偷眼觑着她的神色变化,揣测着裴贵妃的心思,但裴道如并非萧如意,不会把什么事都摆在脸上,她只能通过裴道如偶尔的情绪失控,判断出她此时的意图。
裴道如深吸一口气,又道:“听陛下说,嘉宁同安阳的关系不太好,本宫还觉着不可能,嘉宁这样温柔善良的孩子,怎么会同安阳置气呢?安阳她到底是阿衍的妹妹,嘉宁日后可要同她好好相处。”
“贵妃娘娘所言极是。”看见裴贵妃的表情绷不住要垮下来,王萱连忙又补了一句:“其实嘉宁深居简出,同安阳公主已无交集,娘娘大可放心。”
王萱揣着明白装糊涂,裴道如也拿她没办法,明明好像已经拿捏住了她的痛脚,却又被她轻易避开,她这样滑不溜手,让裴道如倍感挫折。
明明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用心,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裴稹定然不会告诉任何人。
可惜,裴稹不是个寻常“骗子”。
第96章君子如玉
裴道如走过来,亲热地握住王萱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其实本宫心里最钟意的,还是嘉宁县主,你温婉贤淑,出身又好,兄长也是个争气的,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只是——”
她等着被问“只是什么”,却等来了王萱一句:“贵妃娘娘说笑了。”除此之外再无他话,活像一只闭了口的水蚌。
若不是她太心急,太依赖于个人魅力和话术,想要玩弄人心,也不会撞上王萱这么一个克星。
王萱自小便内敛少话,善于观察外物变化,窥探其中事理,她不声不响,就能将周围人的意图猜透,也曾有别的贵女想要与她相交,可被年幼无知的她戳破了画皮,便气急败坏,再也不肯与她来往。寻常交往中,确实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萱小的时候不懂这个道理,等王莼发现她把接近自己的小姑娘都吓走了,抱着她教了一个下午,才让她稍微收敛一些。
元稚能成为她的闺中密友,反而是因为她通透明亮,有什么说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从来表里如一。
裴道如憋着一口气,一定要王萱在她面前乖乖服软,瞧了瞧外头的日晷,已经到了正午时分,想必那边的好戏,已经开锣了。
王萱也没料到裴贵妃竟然这么有耐心,聊了半个时辰,等她饥肠辘辘了,才笑着同她说:“今日奇华殿有小宴,德妃约过本宫,你与安阳的过节,还是趁早解决,这便随本宫一道,去奇华殿坐坐。”
这样的命令实在奇怪,可王萱又怎能拒绝,只能任她推着,坐了辇车,一路向德妃的奇华殿走去。
蓬莱殿离奇华殿不过半刻钟的路程,裴贵妃带了左右两列各十名宫女内侍,又有四名贴身宫女,浩浩荡荡二十多人往奇华殿去,若说奇华殿没有什么等着王萱,她都不信。
午时才过,奇华殿里却是静悄悄的,宫女们都消失不见了,连洒扫内侍都没有。裴贵妃皱了皱眉,对身边大宫女说:“这奇华殿的宫人好生没规矩,翠湖,你记下来,晚间再论罪处罚。”
众人在外殿站了一会儿,终于有德妃身边的一等宫女过来请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贵妃娘娘恕罪,不知贵妃娘娘驾临,德妃娘娘身体不适,用过汤药已睡下了,娘娘您……”
翠湖上前道:“满嘴谎话!奇华殿上下宫人百余,难道都和德妃娘娘一样病重卧床了?昨日德妃娘娘还下帖子,请了贵妃娘娘今日小聚,怎么今日就病了?”
“娘娘冤枉啊!德妃娘娘心善,用不着人的时候都让大家休息去了,故此宫中无人。代月也只是奉娘娘的命行事,娘娘她确实睡下了!”
这个名叫“代月”的宫女口齿伶俐,反应极快,怪不得能成为德妃的心腹,王萱见过她许多次,常觉得此人是大材小用了。
翠湖不信:“宫里的人怎会如此没规矩?你这宫人,必是狡辩!”
裴贵妃扬手,制止了翠湖与代月的争吵,道:“同为宫妃,理当互相照应,本宫也去瞧瞧德妃妹妹,看看她病得如何了。安阳公主事母至孝,想必也在奇华殿,嘉宁县主正巧有事找她,你便带路吧。”
代月哑口无言,就算她口才再好,也不敢违抗裴贵妃的命令,只得带着众人往德妃的寝殿去了。
富丽堂皇,轻罗软帐,却是空无一人。
裴贵妃似笑非笑:“如此大的动静,德妃娘娘还未起身,想必睡得很熟。翠湖,你去请德妃娘娘更衣。”
翠湖正要掀开帘幕,进入德妃的闺房,代月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
“德妃娘娘和安阳公主在后面的贞女楼,赏太液池秋景!”
裴贵妃笑容更盛,如同华美艳丽的牡丹花:“哦?那本宫更要去看看了。嘉宁,你说,恶仆欺主,在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这是逼王萱表态,惩罚了代月,她和德妃之间就更是死敌了。
“王家的规矩,怎能同宫里的规矩相比呢?这恶仆撒了谎,也得要看她是谁的人,受了什么命令,欺了旁人,倒也不算‘欺主’。”
“嘉宁心肠好,愿为这个贱婢开脱,本宫却觉得,宫里不能失了法度,本宫也不能失了威信。翠湖,将这个满嘴胡言的宫人拖下去,赏五十杖,让各宫的宫人们都来瞧瞧,欺君背主的下场。”
代月惊恐不已,挣扎着不肯就范,宫里行刑,都是要赤身露膊的,她一个女子,被人当众行刑,与赐死无异。
王萱虽然不忍,却也没有替她开脱,眼下德妃都不一定能逃脱裴贵妃的算计,她是德妃的人,本来就难辞其咎。
裴贵妃又带着王萱往奇华殿后面的贞女楼而去,这里林木高深,七层高的贞女楼掩映在树木之间,只露出上面三层的尖儿,悬挂在飞檐上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惊飞了林中的鸟儿。
贞女楼在太液池畔,共七层,但只有下面三层有小厅和戏台,可供两人观赏小型的歌舞表演,三层向上,便只有四面敞开的窗,楼梯也仅容两人通过。
这座小楼,是前朝大雍皇帝建给他最爱的容妃取乐的,因容妃太过貌美,皇帝害怕有人觊觎她,便命她不得走出寝宫一步,日常戴上面纱,又建了“贞女楼”,警告她守身如玉。
一行人走到贞女楼外,便听见了清脆的竹笛声,伴着少女肆意欢快的笑声,颇有些靡靡之意。进去一看,安阳公主袒露衣襟,歪倒在小榻上,对面一张白纱屏风,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正在表演手影戏。
裴贵妃轻飘飘地呵斥道:“安阳,你实在太放肆了。”
萧如意不知是不是喝醉了酒,神志迷糊,嘴角一直挂着诡异的笑容,望向裴贵妃的眼神一片空洞。
“谁呀?没看见本公主正高兴吗?给我滚出去!”
帘幕后滚出来一个白衣男人,跪在地上埋着头,王萱一眼便看出,那是李由。
“贵妃娘娘恕罪,公主她喝醉了。”
“堂堂公主,竟在自己母妃宫中寻欢作乐,还醉成这个样子。还有,你是外男,如何能留在后宫,简直是胡闹!”
李由道:“贵妃娘娘误会了,草民是公主随侍,并非外男——”他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王萱看见萧如意握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两下,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安阳公主竟然也有害怕的一天,真是稀奇。
李由也看见了王萱,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本来他守在贞女楼外头,不知道德妃母女在做什么,听到外头的动静后,安阳公主慌里慌张地从楼上跑下来,让他想办法打发了来人,可他也没想到,来的竟然是裴贵妃和嘉宁县主。
这样一来,事情就复杂多了。
裴贵妃眼里泛起兴味,懒懒地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退出这个拥挤的小楼,拉了王萱的手,道:“也不知这楼上风光如何旖旎,德妃妹妹到现在还不肯下来,嘉宁,你陪本宫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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