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公主杀死玲珑的事,果然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以王朗为首,数百位大臣上书弹劾安阳公主,将她以往做过的所有恶行一一陈列出来,雪花似的折子堆在了文惠帝案头,这一次,他就是有心“没看到”也不可能了。
文惠帝揉着眉心,他身边的张未名察言观色,向身边的小黄门吩咐了两句,不一会儿,殿外就传来通报声,说是淑妃娘娘来了。
司月儿身着一袭曳地宫装,小腹微微隆起,脸上带着笑意,似乎圆润了不少,整个人散发出母性光彩。
“听闻陛下近来少食,臣妾特地做了梅子酥,带着皇儿来陪陛下吃一点,陛下,可赏光?”
文惠帝本来心情烦闷,但看在她已有身孕的份上,还是压下了暴虐的脾气,叹了口气,道:“事事都不让朕省心,只有你和皇儿贴心,惦记着朕。”
司月儿把食盒打开,摆出来几盘造型精致,香味四溢的糕点,美人殷勤,素指纤纤,很是赏心悦目。
“陛下何必烦忧,后宫有贵妃娘娘,前朝又有王相、董尚书,更不要说太子殿下以身作则,亲赴边关坐镇,陛下只需端坐在金銮殿中,便使得大端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千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能做到如陛下这般呢?”司月儿温声细语,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连文惠帝都开怀大笑,将她揽入怀中。
“还是月儿会说话,对了,你身怀有孕,还是不要到处走动,日日记得让太医把脉,千万不要动了胎气。”文惠帝夭折过不少儿女,对这些事十分在意,自从司月儿查出来有孕,宫中所有的太医都调给她用了。
“日子还浅,臣妾不过随便走走,哪能动了胎气?再说了,皇后娘娘——”司月儿才觉失言,赶紧捂住自己的嘴,从文惠帝怀中挣脱,矮身谢罪。
文惠帝本来极讨厌听见贺氏的名字,但今时不同往日,司月儿确实与皇后关系不错,从前就常来常往,皇后被他降旨贬去昭仁宫后,司月儿也没有疏远皇后,反而常去昭仁宫探望贺氏,关照她的饮食起居。如果不是她的照应,恐怕体弱多病,一朝跌落云端的贺氏会在昭仁宫郁郁而终,无人问津。
人老了,总是感念情义无价,更何况,见惯了人情冷暖、趋炎附势,司月儿始终如一的态度,更加难得,让文惠帝刮目相待,多了几分容忍。
“起来吧,今日朕心情不错,准你提及贺氏,说吧。”
司月儿站起来,低着头侍奉在侧,道:“皇后娘娘为皇儿缝制了一件冬衣,绣了一只大老虎在上头,很是精巧,臣妾还特意带来了,陛下请看。”
后头的侍女闻言,呈上来一件小小的红色冬衣,文惠帝随意看了两眼,忽然想起明成太子出生的时候,贺氏也为他做了这么一件老虎小衣,彼时明成身子十分健壮,圆头圆脑的,就像一只小老虎,充满了活力。
一件衣服便勾起了文惠帝无限思绪,他对明成太子,确实有几分惋惜愧疚,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正室嫡出,聪明活泼,是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可惜……
“贺氏在昭仁宫,没受过什么磋磨吧?”
张未名连忙上前回答:“回禀陛下,有淑妃娘娘时常探望,皇后娘娘并未受到任何薄待,更何况,贵妃娘娘治下甚严,但凡宫里有那捧高踩低、不守本分的,一律严罚,逐出宫去,昭仁宫的宫人们,哪敢慢待皇后娘娘?”
文惠帝点点头,道:“贵妃出身名门,有大家气度,有她替朕执掌后宫,倒是不用担心。传朕的旨,让御膳房也做一盘梅子酥,送到贵妃宫里去。”
张未名躬着身子出去了。
“说吧,贺氏是不是逼你许诺,将来生下皇嗣,记在她名下,好凭着正宫嫡出的由头,与太子一争高下?”文惠帝声音低沉,带着极重的威势,冠冕上的明珠遮住了他的眼睛,却挡不住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戾气。
司月儿悚然一惊,连忙跪了下来,瑟瑟缩缩,不敢说话。
“你不说,是念着旧日情义,还是与那毒妇一个心思,想母凭子贵,飞上枝头?说!”
文惠帝厉声呵斥,将手边的糕点全部挥落在地,玉盘破碎的声音,不绝于耳。
司月儿这才知道,文惠帝先前问的那句“贺氏在昭仁宫,没受过什么磋磨吧”,并非心软关心贺氏,而是觉得贺氏还不够惨,竟然有心思搅风搅雨,肖想太子之位。
“阿衍自小就不在朕身边,贵妃与他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如今他们回来了,得到了他们应得的东西,却也没有对她步步紧逼,她还是不肯歇了野心!司氏,你出身低微,性情软弱,容易被贺氏的温情关怀打动,朕也理解,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和地位!”
“陛下……”司月儿泣不成声,“月儿并非肖想太子之位,只是……只是……皇后娘娘她说,若月儿不肯,妾身母子,早晚会被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月儿无能,可月儿心疼腹中孩儿,不想……”
“蠢货!朕已经将她贬入昭仁宫了,你还信她的话?!”
司月儿只是一味地哭,不敢再回话。
文惠帝揉了揉眉心,他虽然多疑,但两年来,对司月儿的脾气还是很了解的,她天真得很,耳根子也软,看在她腹中孩儿的面子上,文惠帝不想追究什么,只是沉声道:“起来吧,回宫面壁思过十日,好好想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至于贺氏那边,以后不许去了,你有这个空,不如去陪着贵妃,跟她学学怎么养孩子。”
太子萧衍在边关的一举一动,都有暗探汇报给他,不得不说,这个儿子是真的优秀,长得像他,性格品行都像他的母亲,有大家风范。文惠帝都有些庆幸萧衍没有在他身边长大了,要是遭了贺氏那个毒妇的暗算,被人养废了,他如何会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
“可贵妃娘娘她……成日礼佛,不问世事,也不爱臣妾们去打扰她……”司月儿抽泣着,嘴巴撅起来,还有些委屈。
文惠帝一听就笑了,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单纯任性,叫她去亲近讨好裴氏,又不是真的要裴氏接纳她,就是表明他的态度而已。文惠帝膝下已经十分空虚,每个孩子都很珍贵,更别说这一个是老来得子,说不定也是个皇子,裴氏端庄大方,是掌管后宫的不二人选,将来有她庇佑,司氏母子的日子才不会太难过。
“张未名刚才已经去通传了,你下午就去陪着贵妃礼佛。”
司月儿惊诧地抬起头,“啊”了一声:“陛下何时吩咐过张大监?”
“说你蠢,你还不肯认!”文惠帝气极反笑,亲自走过去把她扶起来,握着她的手在榻上坐下,倒有几分寻常夫妻谈心的意味,“你替她和太子说了好话,朕就替你赏了梅子酥给她,张未名那个人精,朕的心思他领悟得可比你快,肯定会传话过去,你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张未名回来,肯定会传你到蓬莱殿小坐的。”
越是精明的人,面对“单纯”的人时,都会放低戒心,更容易敞开心扉相信他人,文惠帝便是如此。他从司月儿身上找到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法带给他的,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活。
果不其然,张未名回来的时候,带了裴氏的口信,让司月儿午后到蓬莱殿小坐。司月儿瞠目结舌,呆呆地望着文惠帝,眼底都是敬佩之情。
文惠帝颇感骄傲,心情又好了不少,萧如意惹出来的那些麻烦,好像都烟消云散了一般。
只是司月儿走后,文惠帝的脸色又阴沉如水,吩咐张未名道:“昭仁宫的份例,再减一半,今年夏天,也不要送冰过去了,还有,以后昭仁宫不许外人进出,贺氏身边那个李莲英,也给赶到浣衣局去打杂!”
张未名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午后,阳光正好,裴氏坐在花架下,身边围了一大群宫娥,打扇的、捶背的、捏腿的、染蔻丹的,簇拥着她,那排场,如同仙女下凡一般。
“演得不错。”
“谢娘娘夸奖,这是属下的本分。”
“两年的时间,取信一个多疑的帝王,换了本宫,倒不一定能做到,你很有天赋,难怪裴稹选了你。”
罗刹垂首听着,只觉得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为什么裴氏的口气,听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但她深知,在这宫里,明白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安全。
裴氏入宫后,本来在宫中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对她十分好奇,巴结者有之,蔑视者有之,惧怕者有之,但她一直深居简出,除了雷厉风行的治下手段,没有传出任何消息,就连罗刹,也是跟着一众宫妃偶尔请安时才能见她一面。外头探听不到裴氏的消息,其实她也一样,并不了解裴氏这个人。
虽然罗刹受命于裴稹,却不是裴稹的死忠,她来自千金楼,忠的是千金楼和天枢宫。裴稹能够命令她,调用她,却不能让她真心卖命,这一次与裴氏合伙做戏,还是她们之间第一次互通有无。
“对了,你跟着太子的时日也不算短,可知道,他在这京中,有什么相熟的朋友,尤其是小娘子一类的?”
第80章静水深流
司月儿从蓬莱殿回到自己的毓秀宫,尚觉得后背洇湿,心里一阵阵发寒,这种感觉,她只在一个人的身上体会过。
裴稹,萧衍,当今的太子殿下。
身在迷局之中,她做人的宗旨便是,少听少看,多思多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要妄想,守着自己这条小命,安安稳稳地活到天枢宫来人,把裴稹赶出去。
两年过去,京城千金楼的人大多已经把裴稹当成了正经主子,天枢宫在外行走的大多数手下也被他收归部下,安插了亲近之人在各地分堂口,完完全全控制住了天枢宫在大端的势力。罗刹虽然身在后宫,但赵元他们来传信的时候,她偶尔也能探听到外面的消息,因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股直觉,她一直对裴稹怀有戒心,觉得天枢宫肯定会来人清理门户。
但是今天,当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裴贵妃,被她温文尔雅、富有韵律的声调,和蔼可亲、春风化雨的语气,以及言语之间那股隐隐的窥伺内心的感觉吓了个半死。她开始怀念起喜怒不形于色,但至少说话还挺正常的裴稹来。
灯火一晃,如雄鹰展翅般的影子落在窗纱上。
“公子传令,祸水东引,务必在公子回京前激起德妃与皇后反目成仇。”冷冰冰的声音传完命令,转身欲走,却被罗刹叫住了。
“赵元,公子可说了何时归来?”
“六月十五之前,必定回京。”
“安阳公主已遭御史弹劾,千夫所指,午后我回宫的时候,听说德妃亲手做了糕点去宣政殿求情了,皇后今天被我摆了一道,恐怕现在还在昭仁宫冥思苦想,不得其解呢。”
“这个……”赵元推开窗子,只见往日冷冽凌厉,走在夜风中英姿飒爽的杀手裹紧了锦绣罗被坐在榻上,只露出来一个脑袋,神情迷糊。
他斟酌着说:“罗刹啊,我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罗刹“啊”了一声,眼睛眨了眨,打了个哈欠道:“怎么了?”
“你如今的样子,已经不像个杀手了,日后功成身退,你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吗?”
这话说得罗刹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温润细致,如同一块上好的美玉,曾经练习刀剑留下的厚茧全都被岁月磨平,好似她的性情,也被这深宫中的安逸生活磨平了。
唯一留下的,或许只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警戒心了吧?
赵元叹了口气,想着罗刹在这宫中也颇为不易,往日他们一同长大,罗刹的性格,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刀口舔血的日子过惯了,这般岁月静好的生活对他来说只是妄想,罗刹则不一样,她是女子,还是有机会逃离的。
“你一直对公子怀有戒心,其实,他也不曾对我们做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不过是卖命罢了,卖给天枢宫,或是卖给他,都没什么两样。你我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天枢宫把我们养大,教会我们各种本事,半生效忠,就当是报了恩,往后若有机会,你求求公子,让他放你出去,做个寻常女儿家,嫁个好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安阳公主那边已有行动,你要记着防备,毓秀宫外常有人窥探,恐怕是冲着你来的,当然,这也是个好机会。”
赵元所说的“好机会”,自然是罗刹最擅长的审时度势、推波助澜、借刀杀人。
罗刹点了点头,神情还有些恍惚,只见赵元一身黑衣飘上树梢,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见了。
次日,细雨纷飞,王家几个女眷于轩榭中聚会,鉴赏今春新贡上来的团茶,王萱跻坐在长桌前,摆弄着茶具,身旁一壶无根雪水“咕噜咕噜”响起来,升腾起袅袅热气。
“宫中传来谕旨,端阳佳节,贵妃娘娘要设宴庆贺,命京中三品以上人家的女眷入宫做客,你们三个皆在谕旨上。”郑氏端坐在榻上,身旁小几摆着正红谕旨,看她的神情,却没有半分喜色。
“贵妃娘娘入宫以来,从未如此高调过,没道理在安阳公主受审期间,还要宴请大臣女眷,难道——”王苹低声细语,措辞十分谨慎,但未尽之意众人都已经明白了。
“昨日陛下见了淑妃一面,皇后娘娘就被陛下责罚,连李莲英都被调离了昭仁宫,如今这形势,已经很明朗了,贵妃娘娘不动声色,不争不抢,反而是最大的赢家。”王萱手中茶筅不停,激荡茶汤,墨绿色的茶汤浮起沫子,也被她轻轻撇去。
王荔没想那么多,直率道:“那贵妃娘娘让我们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又是选妃?”
“嘘——”王苹将手指放在唇上,轻声提醒她,“是选妃没错,但应该不是给陛下选妃,你再想想,宫中还有哪一位?”
王荔当然不笨,一下子便想到了。
“是太子!”
王萱将茶汤推到她面前,眼神微微向下一扫,失神片刻,旋即笑道:“太子即将成年,明年八月便要加冠,贵妃娘娘身为殿下生母,自然要为他好好挑选一位太子妃。”
“皎皎,”郑氏端详了王萱片刻,忽然出声,“你与太子之间,可有情意?”
王萱微微红了脸,却未掩饰,点了点头:“去年除夕,先生曾问过我,是否心悦他,我答了‘是’。如今想起来,那或许只是一场幻梦,入宫为妃,并非皎皎所愿。”
“怎么,皎皎害怕太子将来会有三宫六院?”
王萱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她当时不知道裴稹的身份,也接受了他的表白,显然她并不在乎身份高低,卑贱与否,甚至钟灵挑衅她时,说过裴稹将来会变心,说她不适合深宫内苑的生活,若是嫁了他,必定难以保持自我,枯萎至死,她也只是云淡风轻地回了她——“那不重要,我是王氏嫡女”。
阻隔王萱与裴稹的,并不在他们的身份地位,若让外人评论,他们郎才女貌,一个世家高门,一个尊贵无双,正当年纪,最是相配。王萱与裴稹经历了不少风雨,也知他心意,两人心灵相通,并不会害怕裴稹日后身居高位而变了心。
真正横亘在王萱心中的,只是一份不安。
她颖悟绝伦,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窥见了半分真相,而这真相,是所有人都没办法接受的。
郑氏已然明了,缓缓道:“既然选择相信他,那便等着吧,老身一生中阅人无数,看不透的人,不过一掌之数,太子便是其中之一。他为人处事,皆不按常理,虽为皇室子弟,却不见骄矜之气,身在太子之位,却心系四方百姓,愿意远赴边关镇守,由此可见,他胸怀天下。叔祖母前半生颠沛流离,私心里喜爱他这份凌云壮志,却也知道,嫁给这样的人,往后余生,再不会有什么安宁日子了。”
王苹与王荔看着王萱,缄口不言,打算将这事永远埋在心底。
五月初五很快便到了,京都内外处处熏艾草,挂菖蒲,沐兰汤,饮蒲酒,江流汇合处,还有那赛龙舟的,妇人佩豆娘、长命缕,至于孩童,则是人手挂着一只艾虎,额上用雄黄画了“王”字,呼朋结伴地去打秋千、斗百草。
郑氏带着三个孙女,登上马车,连车架上都悬挂了一把艾草,马脖子上也挂着百索,五色丝线结成彩绳,一眼望去,就能看到。
王萱三人各做了一只香包送给郑氏,里头装的香料不同,外头的纹饰也不同,不过多是松鹤延年、梅兰竹菊等好意象,祈愿郑氏无灾无病,寿比南山。
“祖母,这里头皎皎放了些息苏草和沉香木屑,安神静气,晚间放在床头,定能睡个好觉。”
郑氏笑呵呵地收下了,道:“皎皎细心,知道老身夜来无眠,只是这人老了,失眠少觉是常事,你们不必过于担忧。”又从袖中拿出几条长命缕,皆是她亲手编织,送给了三个孙女。
王萱见多了几条,便知道郑氏妥帖,这是留了让她送给朋友的。
正当王萱念及元稚之时,便听见外头车马嘶鸣,“蹬蹬”马蹄声踏过青石板铺就的长安街道,或许是激起了低洼中聚集的雨水,引得道路两旁的行人惊呼失声,一片喧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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