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恪带着王莼和王萱也都跪下了,不论何时,王家人总是一体同心,不分彼此的。
“王相那乃是大端的肱骨之臣,如何能杀?”文惠帝替他们说出了未说出口的话,接着笑道:“我可不会昏聩到如此地步,如果这三个预言有一个没有实现——大端朝以孝立国,不如让嘉宁县主代王相领罚,入宫做个最低等的美人。”
“陛下!”连端庄文雅的皇后都惊呼出声,脸上有几分狰狞之色,“嘉宁县主与朝事无关,充纳后妃之事,怎能如此儿戏?!”
“既然身为王氏贵女,受王相庇佑,大难临头,难道不能做一点小小的牺牲?此事无可争议——”
“砰”地一声,李佶手中的酒爵掉在了地上,滚到了跪在王朗身后的王萱面前。
王恪高呼:“陛下,臣愿代父受过,万死不辞。”
王莼接着也说:“草民愿代祖父和父亲受过,请陛下放过嘉宁。”
文惠帝当堂来这么一出,谁都知道他肖想王家贵女,不择手段也要得到王萱,自然不敢触他的霉头,只能避开王萱这一敏感话题,单为王朗求情。
然而众臣越是小心翼翼地遮掩,文惠帝的火气就越重,整个朝堂,好似是王朗的天下,视他为无物,就连纳妃这种小事,他都不能做主。
萧睿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皇伯父,王相劳苦功高,为国为民尽心尽力,就算有天灾异象,也不该是他的责任,更别说嘉宁县主了,她还是个孩子,如何能承担两郡生灵的性命?”
文惠帝听了他的话,立刻火冒三丈,将手边的一盘活着的醉虾端起来,扔到了萧睿脸上,说:“前几日你来我这里,试探向嘉宁县主提亲的事时,怎么没有顾虑她的年纪?怎么,配你一个世子配得,配我一个帝王就不行了?”
文惠帝自失去了明成太子之后,性情越发暴虐无常,单就伯父与侄子、皇帝与臣子争夺一个女人这一点来说,是绝对的丑闻,但他仍是不管不顾地说了,而且态度强硬,不容萧睿置喙。
王朗暗自叹息,本来这事就难办,萧睿还要捣乱,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陛下,诸位,能听嘉宁说一句吗?”
王萱直起身来,微昂着头,对文惠帝说:“祖父为两郡百姓着想,请求陛下提前安排赈灾,以性命作为赌注,乃是高风亮节之举,嘉宁不才,愿学祖父高义,纵然舍弃此身,刀山火海也去得。王氏满门,从未有一个临阵退缩的逃兵,若三个预言中,有任何一个没有发生,王萱愿以死谢罪,告慰神灵。”
王萱话音未落,文惠帝的脸色已经黑沉如水了,他平生最恨的就是世家人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他们出生便有华服美食,入学便是国子监,出仕即是高官,从小到大都在抢占别人的东西,偏偏他们从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蔑视寒门庶族。他们自恃风骨,可大雍战败于辽国、夏虞联军,被迫割让三十二城的时候,他们是跑得最快的。
就是在那场战役中,文惠帝萧纲的祖父萧扬,本是兰陵萧家最受宠的庶子,比一些嫡子还要出色,受到了萧氏的重点培养,为了给世家断后,一人带着数千兵卒,守在殇谷关隘口处,战斗了三天三夜,最后身陨,他们这一支原先很有崛起的希望,就因为萧扬的去世,立刻被打入谷底。萧纲出生时,兰陵萧氏已经不肯承认他们的血脉,他们一家人,住在矮□□仄的房子里,每天闻着邻居家的猪羊臭味,靠他父亲教书的一点点束脩过活。
若不是他后来从军,一路浴血拼杀,取得了一定的地位,兰陵萧氏根本不会在意他们,就是后来他举兵起义,萧氏还出了檄文,表示与他并无瓜葛。
她说王氏没有“退缩的逃兵”,简直就是一个笑话!殇谷关的三千冤魂,在他们眼里,恐怕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挡箭牌。
“好,既然你执意如此,那朕就立旨为据,到时候嘉宁县主可不要害怕才是!”
“臣女谨遵圣旨,不敢害怕。”
“好一个嘉宁县主,是我看错你了。”文惠帝没了心情,忽然又转向大殿中央的司月儿,对她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意味。张未名见此情状,便站出来问李诚:“齐王,这司月儿是如何到了你的府上,从未听说过你们之间有什么交集啊?”
不少人想起司月儿才是这场闹剧的源头,也皱起了眉,值此陛下心情不佳之际,带着这么一块来历不明的谶语登堂献舞,若说其中没有猫腻,萧睿都不信。
“回大监,此女乃自荐枕席,她入我府中,不过一月,我见她美貌动人,原是打算献给陛下的,可——”
可文惠帝将她封为齐王侧妃,他想拒绝都来不及,当然,就算他拒绝了,她背后的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收敛。
“不过一个侧妃而已,陛下,此女来历不明,为免齐王的安全受到威胁,还是应该交给飞鱼卫好好查问一番,这侧妃——”
“是朕考虑不周,这侧妃之位,还是收回吧,齐王府后院空旷已久,没有正妃,哪里能容得下这么一个出身卑贱的侧妃?”
两人一唱一和,就把先前说出去的话全都驳倒,要不怎么说张未名一个宫中大监,还能兼任中常侍的重要职责呢?他与皇后贺氏身边的李莲英,在民间并称“莲花嘴”,可李莲英不过是个黄门令而已。
不过几句话,司月儿的命运就天翻地覆,被飞鱼卫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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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真相是真
出宫门的时候,许崇与萧睿追上王家的马车,萧睿率先开口:“皎皎,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就算真有事,我陪你一起死,皇伯父总不会不顾念我。”
王萱看了看四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若真有那一天,我……”许崇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拍了王莼的肩膀一下,对他说:“看来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天意了。”
“我现在就去找崔邺,这个司月儿来历不明,只要能证明她手中的预示牌乃是伪造,应该能保住皎皎的性命。”
萧睿忽然喃喃自语道:“纵使保住了性命,可她的婚事——”
经过这么一闹,还有谁敢娶她?尤其是萧睿,被文惠帝当廷嘲讽,文武大臣及其眷属都听得清楚明白,想来明日又会在京中掀起一阵风雨。
许崇说:“你母妃不是说,今日宫宴,会为你求一门婚事吗?”
“母妃那么喜欢皎皎,为我求娶的肯定就是她了。”
“咳……”王莼咳嗽一声,对他们说:“此事从长计议,崇兄,世子,我们就先回去了。”
两人看着马车远去,又遇上了镇远将军府的马车,车上隐隐传来元稚同杨氏的争吵声。
“阿娘,皎皎和宸王妃都说我这衣裳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谁说我不懂了?!这是胡服,只有辽国和夏虞的人才爱穿,要不是今天出了事,皇后娘娘她定会斥责我的!”
杨氏仍是淡淡的:“就算是斥责也好,下了大狱也好,总比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将来做了寡妇好。”
一旁的镇远将军元威插嘴道:“只是没影的事,你胡说什么?萧睿一心都在王家那孩子身上,不见得能看上阿稚。”
“宸王妃早就跟我打听过阿稚的生辰八字,我不肯给,她就私底下去找了当年给我接生的稳婆,这也叫‘没影的事’?你是不在乎,可我只有阿稚一个孩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
元威压着怒气低吼:“阿稚也是我的孩子!我怎会不心疼她?!”
“但她不是你唯一的孩子,我已经见过元泓了,他生母去世,如今无依无靠,过得很苦。”杨氏一脸冷漠,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要把元威看穿,元稚坐在一旁,听着父母的争吵,一下子懵了。
什么?她不是阿耶唯一的孩子吗?阿耶还有一个叫做“元泓”的私生子?
“那孩子生得很好,同你年轻时很相像,只是长得太像辽人,如今时局敏感,我把他安排在庄子上,等日后再认祖归宗。你何必呢,瞒我十八年,难道真当我没见过书房密室里摆着的那柄短刀?阿稚是女孩,我不能再生,你也不愿在侍妾身上下功夫,日后你我都死了,阿稚能靠谁?有个兄长,至少日后还能有人撑腰。”
杨氏冷静理智,似乎并不把元威的私生子放在眼里,她嫁给元威的时候,他刚从与辽国鏖战的沙场上退下来,一身伤病,就连出门相看人家都要拄着拐杖,可她偏偏就看上他了,执意嫁了这个穷小子。后来他沙场征战,一路高升,身边虽有娇花来来往往,他却不屑一顾,对她一心一意,就算是被人嘲讽,断了元家的香火,他也不曾变过。
可谁能想得到,这个重情重义的男人,从十八年前起,就每月送一笔钱财到大端与辽国的边境。他的心上人原是一个辽国牧羊女,桀骜不驯,就像草原上的野风,她用那把短刀征服了元威这个来自南方的战士,为他斟马奶酒,为他跳草原舞,为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无数个夜里,杨氏望着身边鼾声大作的人,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的心,是否也在那自由放旷的草原上?但她生来理智得过分,就算是父母去世,她也能协助祖母处理好所有的丧葬事宜,她嫁给元威,本就是看中了他身上的野性和潜力。她用一座名叫“温柔乡”的牢笼困住了这头野兽,也因此失去了某些东西。
元稚嗓音滞涩:“阿耶,阿娘她……说的是真的吗?”
元威惭愧地低下头,叹息一声:“是……不过,我不会认那个孩子的,我养了他十八岁,按照草原上的习俗,他已经成年,可以自己成家立户了。”
“既然是你的子嗣,就没有任其流落在外的道理,今日我铤而走险,让阿稚穿着这一身衣服,等宸王妃请求赐婚的时候,阿稚一站出去,必有人指出她衣着不当,坏了这桩婚事,只是没想到出了王家的事。”
“陛下这一次,当真是要下狠手整治王家了么?”
“呵,怎么可能?你没看见么,就算是跟王相针锋相对十多年的董丞,也不得不跪下来替他求情,董丞自己不是三等世家的人,他夫人可是清河崔氏最尊贵的嫡女,当初使尽手段,将人强娶了来,到如今崔氏与他的关系,倒是越来越紧密了。世家南迁之后,都在韬光养晦,崔氏在朝中,只有崔邺官位最高,偏偏他又师承王相,总不能欺师灭祖吧?”
杨氏一番话,拨开了笼罩在元威和元稚心头的疑云,元威会打仗,却不懂朝廷中的勾心斗角,这些东西,都是杨氏一一分析过,教了他如何应答,如何站队,他能走到今天,杨氏功不可没。
“那皎皎她,会不会有事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看天意吧,那司月儿的来路,实在诡异莫名,想来背后有人指点。”
元威大喇喇地讽刺道:“指点?谁?董丞有这本事吗?”
杨氏白了他一眼:“今天董丞的表情也很惊诧,如果不是演的,这事应该与他无关。”
关于王家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元稚攀着车窗,其实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问杨氏。
比如,宸王妃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想娶她当儿媳妇吗?萧睿知不知道这件事?如果今天她因为穿了这件衣服而被皇后责罚,责罚很重很重,甚至波及到阿耶的前途,那阿娘她还会如此坚定地想要用这种方式躲避赐婚吗?
还有,她喜欢那个叫做“元泓”的孩子吗?像喜欢她一样,不,比喜欢她还要更喜欢吗?
“阿稚,改日去见见你兄长吧。”
正在闭目养神的杨氏似乎感受到了元稚的焦躁不安,开口说了一句话。
此时,宫中也不安宁,皇后回宫发了一次火,将她平素最爱的天青色梅瓶打碎了,李莲英亲自跪在她面前,收拾着地上的瓷片。
“他何曾有一日把我放在眼里过?!”
“娘娘,不是臣多舌,既然在这深宫之中,最应该舍弃的,就是感情用事。”贺氏平时最喜欢李莲英这种看破世事的论调,此刻却觉得有些烦躁。
她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如果她真不明白,如今坟头草都有三丈高了吧?一路走来,她不是没有背叛过文惠帝,她也有自己的私心,贺氏借着她的威势和开国大功,几乎成了京都的头号家族,连王谢两家都不得不令子弟退隐,避开贺氏的锋芒。但某些时候,她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年,她没有代替长姐,嫁给当时还是一个小官的萧纲,是否现在已经子孙满堂,含饴弄孙了?
云端之上,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如果娘娘不是娘娘,那莲英也就不是莲英了。”李莲英伏在贺氏的膝上,轻轻摩挲着她的大腿,“往事皆如烟尘,只有握在手中的,才叫做‘权力’,娘娘,您不要生气。”
贺氏拨开李莲英的发冠,纤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她最爱李莲英这一头柔顺黑亮的头发,因为她年少时,便以一头秀发闻名河东。
“奇华殿那边有些日子没动静了,我让你加紧盯着点德妃,怎么样了?”
“暗卫窥伺许久,因为怕露了行踪,打草惊蛇,所以暂时还没查出什么来,只是,听说德妃以身边一等宫女代月受伤为由,从洪太医那里领了大量息苏草。”
“哦?她要这个做什么?”
“更有趣的是,听说谢家无度公子不耐息苏草,在宫学里不慎闻到了息苏草的味道,浑身红疹,呼吸困难。”
“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
“无度公子在宫学含清殿休息的时候,撞上了德妃娘娘,她说是去给安阳公主送伞的。”
“她也真是色胆包天了,呵,以为谢玧是董丞那种勾勾手就能搭上的人吗?送伞?这等拙劣的理由都想得出来!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能吃到无度公子这样的人物,也很了不得呢。”
“那这两人勾搭上了?真是可惜了谢玧那么干净的孩子了。”
“并未,”李莲英眯着眼睛,笑得如同偷了腥的小猫,他眉眼清秀,做这种小表情也不违和,“无度公子身边有个神出鬼没的哑奴,不通人性,一下子把德妃撅到池塘里了。”
“哈哈哈,真是痛快,从前她借着去报恩寺探望萧如意,就屡次私通外臣,宫里谁人不知,也就萧纲那个傻子,还把她当做宝贝供起来。”
“陛下不过是看重她的出身罢了。”
“那德妃怎么回去的?”
“代月跳下水,把她从废弃了的贞女楼那边拉上去了,两人偷偷摸摸地避开了宫人,掌灯后才敢回去。听说回去的时候狼狈极了,还一直在骂无度公子不识好歹。”
两人又嬉笑了一阵,鬓发皆乱,缠作一团,李莲英揽着贺氏,正要去摸她的后背时,贺氏突然变了脸色,问他:“德妃是怎么知道谢玧不耐息苏草的?”
第27章海棠依旧
“德妃是如何知道我不耐息苏草的?你又是如何知道,德妃对我存有这种心思的?请裴公子解释一下吧。”
谢玧跻坐在四面开敞的停云阁中,雨丝带着飘落的海棠花瓣,落在草帘之外,清风徐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道。
“巧合。”裴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无度公子风华高致,想必从未见过宫闱秽乱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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