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为了进宫一事,若你真的流落在外一夜,就算是与那妇人在一起,也是百口莫辩,此事就交给你兄长去查吧。倒是那个裴稹,此人来路不明,意图不明,皎皎,你去画一张画像,把那妇人和裴稹的容貌绘下来,交给你兄长一并去查。”
王萱倒也没有天真善良到让兄长不去查办那个妇人,毕竟这事已经威胁到她本人,这满城风雨,也得有个叫它停下来的理由。王萱把妇人的外貌仔细描述了一遍,又提笔作画,三两下就画出了妇人容貌的精髓,交与王莼去调查。
“裴稹此人,来历不明,言行举止也轻薄,若此人挟恩求报,你一定要先告诉我,不得与他随意接触。”王莼还不放心,出于少年人对同龄人的认知,又看了看他妹妹姝丽无双的容颜,心里已经把裴稹打成了轻浮浪荡一派,十分警惕。
王朗抚着胡须,也点了点头,十分严厉地对王恪说:“我只有你这一个不孝子,你又只有一双儿女,眼见家中人丁稀少,你也该对儿女上上心!后宅之中没有主事的妇人,全靠皎皎管着,像什么话?她自幼体弱多病,合该精细地养着,你不肯续娶,又怠于给莼儿相看人家,难不成要皎皎一辈子为了你的后宅劳心劳力?”
王萱和王莼都尴尬不已,大概是觉察到在孙子孙女面前训子很不给王恪面子,王朗喝了两口茶平复下来,接着又说:“市井中的那些风言风语,也该派人管管,虽然我们立身正,不惧他人诋毁,但皎皎是女儿家,出了这事恐怕于她的姻缘不利。”
不用王朗说,王恪和王莼也知道名声对女儿家的重要性。虽然时下和离、再嫁、招赘甚至是女户都很常见,但闺阁女子的名声却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一个女子在闺中名声不好,她就很难嫁到好人家里去,嫁到婆家也会莫名矮上一头,即使是公主和宗室女,都要小心行事,像前朝那样随意豢养面首的公主早已灭绝了。
一家人正说着话,楼书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着喜色,一开口就向王朗道喜:“家主,外头的流言一夜之间就变了风向,先前散播谣言的那些地痞无赖都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王娘子智擒恶妇人,千金楼谶评世家女’,说我们家女郎用智计擒获了那绑匪,绘声绘色,犹如亲眼所见,让世人对女郎佩服不已,都在说王家女郎当得‘美人榜第一’,绝口不提前头污蔑我家女郎的话了。”
又说起千金楼评世家女的事,千金楼是南城大街上的一家酒楼,整个京都最好的说书人尽在其麾下,上至达官贵人,下至乞儿流氓,都喜欢在千金楼听书听曲儿。千金楼主人又好评论时事,将大端朝有名的才子名士都编上了一张榜,分什么“才子榜”、“公子榜”、“名士榜”、“侠士榜”、“忠义榜”、“孝子榜”……
若是这样倒也罢了,还有个“美人榜”,只是这张榜上大多是青楼魁首,去年评得第一美人的便是京都望月楼的司大家司月儿,她的舞步天下绝伦,传承自前朝有名的梨园大家公孙十二娘,甫一登场,便艳惊四座,直至榜首,听说无人能够直视她的双眸超过一刻钟,那双眼睛里,仿佛有漫天的星辉,浩瀚的青空。
虽然世家贵女们集会时也时常谈及这美人榜,但无人把它当做一回事,她们同榜上的那些女人是天生的敌人,且她们就算生得再美,舞蹈跳得再好,也不能像那些青楼女子般名动天下,就女人的小性子来讲,世家贵女们对她们是又好奇又嫉恨。王萱虽然不常出去参加集会,但元稚是各家的座上宾,一来二去,她对这榜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第12章千金楼评
楼书把从外头听来的说书内容绘声绘色地讲来,“王娘子智擒恶妇人,千金楼谶评世家女”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讲的是某户姓王的大官家中有一位千金,是家中独女,养得玉质天成,有胜于昭君西子之貌。但她的美貌却引来了恶狼,有一个风流成性的贵公子想要娶她为妻,却遭到了拒绝,公子恼羞成怒,派人贿赂一个妇人,叫她去绑架王家女郎。这位女郎虽然天生弱质,反抗不得,却也是个有心计的聪明女子。她同那恶妇人辩难,将她辩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又层层剖析,把妇人的底细说了个清清楚楚,最后收服了那妇人,平安归家。
虽然没有明说是丞相府千金,可那姓氏和故事一出来,谁不知道是影射的王家之事?偏偏说书人说得有鼻子有眼,那故事是叫一个曲折动人,王娘子劝服恶妇人的一席话令人啧啧称叹,大家都开始相信了这个故事,代入到丞相府千金身上,甚至觉得这位女郎颇有侠义之风。
如果仅仅是这样,丢脸的反倒是王萱一人,偏偏千金楼还不肯放过世家贵女,将京都住着的各家有名的娘子一一拎出来做了简短的评论,这家女子脚大如蒲扇,脸宽似笸箩,那家女郎颊生胡麻子,容貌略有缺陷的就说容貌,品行有缺陷的就说品行,叫他们这么一评论,京都的贵女之中容貌品行俱佳的只剩下了丞相府的千金,既有皓月之貌,又有高洁品行,人们虽未曾见过王萱,却在各自的心中把她想象成了仙人的模样,竟然众口一词地要将她推上“第一美人”的宝座。
也有人说是王家买通千金楼造势,要掩盖他们家女郎失节的事实,千金楼打出来一个招牌,写着“造谣者彘”的粗鄙之言,把在千金楼捣乱的人全都轰出去了。
王萱听了楼书的话,背后一凉,想到了一个人。这般行事无忌又知道内情的人,只有裴稹一人。
用一个流言去掩盖另一个流言,并不是明智之举,但事情已经发生,人们心中已经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这时不论王萱如何辩解,人们都会对她的贞洁有所怀疑。
王朗霍然站起来,厉声喝道:“无耻之徒,竟敢败坏皎皎名声!他这般传扬,皎皎岂不与青楼女子无异?”
“阿翁息怒。”王萱走过去,握住王朗的手臂,让他坐下,把桌上的八宝擂茶端给他,“此事或有蹊跷,裴公子救了我,若想对我不利,不必如此麻烦。”
“他心存不轨,难道还会告诉你吗?”王莼白了她一眼,“这事你不要管了,我会去查清楚。祖父,父亲,儿子先告退了。”王莼躬身行礼,退了出去,出去之前给了王萱一个眼神。王萱会意,也跟着他告退了。
“你一向聪慧,不必我与你多说什么,只有一点你要谨记,裴稹不是良人,你要保护好自己,外头的浪荡子我见多了,越是这样的人越让人好奇,你又是娇养的,一来二去着了他的道,到时候我都没办法护着你。”
王萱顿步,惊讶地抬起头来,走在前面的王莼却脚步不停,从后面看,他的背影已经和爹爹一样高大宽厚了,蓝巾束发,墨玉为簪,再有两年,他就要加冠了。
“皎皎记着了。”
“你是我的妹妹,今生注定也只能有我一个人能欺负你,我的掌中珠,值得天底下最好的男儿相配。除非金鞍玉马,十里红妆,百里琅环,否则休想娶了我心肝上宠着的姑娘。”
王萱跟上他,笑了笑:“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是阿翁、阿耶和兄长,皎皎不贪心,第二好就行。”
“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个美梦罢了,我是男子,自然懂得男子心中都在想什么,自古男子多薄情,你不要傻傻地期盼丈夫专情,把自己的全身心系于一人之身,受伤的总归是你。”
王萱一时怔忡,不知王莼这话的意思是什么,王莼知道,不论她再怎么老成持重,心中对爱情还是有所祈望的,但世家大族里的专情实在是少得可怜,就连他的祖父和父亲,也并不是因为专情于妻子才独身至今的。
“你记着我的话就好,不论何时,不要失了防备之心。好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明日元稚会来,带你去参加谢家的春日宴,只要你全须全尾地在众人面前露了面,流言自会消退。”说罢,王莼就像幼时那样,轻轻地在王萱头顶揉了揉,大步流星地离去了。
王萱回到清芳院,卢嬷嬷和卷碧红着眼睛围上来,为她更衣,换上了家常衣服。方才王萱回来沐浴更衣的时候,清芳院的下人都跪在院中,昨日陪同她出门的几个更是被打得下不来床,见了毫发无伤的王萱,她们就已经狠狠哭过一回了,其喜出望外的心情无异于死里逃生。
卢嬷嬷的口气一如既往的冷淡:“方才公子派人来吩咐过了,女郎今日受了惊,还是早点休息。卷碧,去把库房里那套东珠头面拿出来,再把女郎前日新做的银纹百蝶凤尾裙熨好,绵绵,去年许小郎送来的白狐裘收在哪里了?你们这群懒丫头,平日里不知道劝导女郎,豆蔻年华就穿得如同庵里的比丘尼一般……”
许是听到了王萱的咳嗽声,卢嬷嬷才停下训斥,先是吩咐绵绵去厨房拿冰糖雪梨水,又亲自打开了西窗,这才进了内帷,语重心长地同王萱说:“女郎,您年纪也不小了,夫人若是在世,绝不会眼睁睁瞧着你糟蹋自己的身体。您且看着,这世间多少女子嫉妒艳羡您的身份地位,那些下作的言语您只当是过眼烟云,不必在意。女郎,您自己不争不抢,可也不能由着他人胡说,只要您硬气起来,风光体面地赴宴,略微展现您的满腹才华,世人就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捣鬼,想要毁了您的名誉。如今这世道,有权有势的才有资格说话,用不了几天,流言自会散去,您也不必忧心。”
王萱倏忽一笑,幽幽说道:“嬷嬷也太天真了些,这件事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如此粗略疏漏的绑架,又意不在我的性命,即使无人搭救,我也能脱身。那些暗中谋划的人恐怕也知道,所以他只需要一夜。”
“妄图用流言杀死一个意志足够坚定的人,才是他们最大的失误。”
王萱早在被绑架之初就已经想明白了,对方要的是她身败名裂,不能嫁入皇家,无意招惹王家这个庞然大物,不然一支淬毒的箭就能解决问题,何必派一个挑货为生的妇人来绑架?这与她本身的意愿不谋而合,所以她不动声色,准备等着看戏,裴稹插了一脚把她救回来,又在外面散播新的谣言覆盖对她不好的言论,这才是让她始料未及的。
不论如何,市井间的言论似乎被人控制住了一般,虽常有谈论世家女子的闲话出现,但很少有人谈到王家嫡女失踪一夜复归的事,就算偶有提及,也是赞叹不已,并不像讨论其他女子一般尽是侮辱之词。
王莼派人守在千金楼下,打算捉了裴稹问罪,却发现这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查无踪迹。
第13章公主如意
第二日王萱被卢嬷嬷装扮一新,与她往日淡雅简洁的装束殊为不同,王萱颇为无奈,但这一身也未曾冲撞太子丧期,她便不敢多言。
许崇和萧睿一大早就上门来接她,但王萱戴着帷帽,只对他们略略行了一礼,也没说话,就独自上了马车。
虽说太子丧期未过,但陛下不禁宴饮,谢家的清谈会还是如期举行了,往日王萱从不参与这样的宴会,就连王莼雄辩扬名那一次,她也只是听人转述,并不在场。
谢家的清谈会原只是为了世家公子之间切磋辩论举办的,后来渐渐演变成清谈辩论的主要战场,参与者也从单纯的世家子弟变成有志的青年才俊,再加上谢家家主喜欢在清谈会上发掘人才,于是天下才子便接踵而来。再加上寒门子弟拿着书院拜贴也能入内,所以希望入仕的寒门子弟就更对谢家清谈会趋之若鹜了。
清谈会原只是男人们的事,但谢家主母不甘心只有男人能通过清谈会扬名立万,于是在府中另辟一处,宴请世家贵女,吟诗作赋,清谈高论,久而久之,也评出不少才女,为她们的婚嫁添上了举足轻重的筹码。再后来,两处清谈会就搬到了一处,中间设屏障,两处人语相闻,影影绰绰可见对方风姿,倒也成就不少姻缘。
王萱从马车上下来,许崇见她身上披着自己去年送的白狐裘,心中欢喜不已,又忧心她受了惊吓,想与她单独聊一聊,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兼之前日出事,卢嬷嬷便再也不放心王萱独自出门,今日也跟了出来,许崇与她青梅竹马,打小一起长大的,怎能不知卢嬷嬷的厉害?只能作罢,且待稍后寻个空闲,安慰她一番。
王萱并不知道他心里的一番转折,她身边跟着卢嬷嬷这尊大佛,行动上不敢有一丝懈怠轻浮,唯恐她又捉住自己的疏漏,回家教训不停。
萧睿却是个好赖不分的,也不知看人眼色,卢嬷嬷的脸色都如炭火一般黑了,他还想凑近王萱,问她如何被掳如何脱身。好在许崇暗中打了他一下,暗示他规矩一些,他才恍然大悟,想起来王萱流言缠身,禁不起他再搅和一番。
王萱一只脚刚踏进院门,便听见远处五公主的声音:“平素你们与她来往得少,我在宫学可很是见识了一番她的厉害,元家那个不知礼的蛮子惹了祸,得罪了人,人家却不敢言语,为何?不过是忌惮着她背后的王萱罢了!她是王家嫡女,等闲惹不得的,惹得起的又辩不过她,她生得一副西施捧心的病美人模样,说不得几句就要担心她受了惊吓晕过去。夫子们最是偏心于她,就连我都要退避三舍……”
王萱略微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微妙的表情,掩盖在帷帽之下,无人瞧见。许崇和萧睿不能过来女客这边,早在前院就与她分开了,这两人其实不擅清谈,许崇一个武将,萧睿一个皇家子弟,都不需要与人论辩,他们俩来,完全就是为了护送她。
元稚早就到了,气鼓鼓地站在一株山茶旁边,揪着茶花,盯着那边“造谣”的五公主,又时不时看向门口,等着她的皎皎。一看见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就欢呼一声,几步跑过来,可见了摘下帷帽的王萱,她又有些迟疑,退了两步,看了看王萱身边的卢嬷嬷和卷碧,这才确认了王萱的身份,低声同她说:“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我都险些认不出来了!”
王萱无奈地摇摇头,元稚又绕着她转了一圈,啧啧称赞:“平日里不见你盛妆打扮,这么猛一见着,还以为天上的仙子下了凡!皎皎,你可真好看,我若是男儿身,一定十里……哦不百里红妆,聘你为妻。”
“五公主过来了。”王萱话还没说完,五公主就带着几个常年跟随她的世家贵女过来了,她一身蕊红缂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下着玫瑰红绫撒花裙,头上戴着金累丝红宝石步摇,颊上胭脂红润,眉间花钿鲜艳,完全不顾忌如今还是先太子丧期。
五公主萧如意一向得宠,曾与陛下同车而行,陛下怜她幼年长于寺庙,爱她少年康健恣肆,特封她为安阳公主,安阳在江南富庶之地,以盛产糖蔗出名,加之面积极广,一向是亲王封地,从不曾作为公主封地。可以说,安阳公主是陛下最宠爱的子嗣,连太子都比不上她。如今明成太子薨逝,未出孝期,她便身着红衣红裙,欢笑游宴,想必也是得了陛下默许的。
王萱向五公主行礼未毕,便听得她说:“只知你每日闷在闺中读书绣花,却不想你还是个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你倒也给我们说说,那妇人如何的凶神恶煞?又如何被你几句话辩得痛哭流涕,放你归家?”
言语揶揄王萱不曾放在心上,倒是元稚不忿,她一向与五公主针尖麦芒,互不相让,五公主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王萱撒谎,她自然就要挺身而出,保护她的皎皎。
“五公主莫要仗势欺人,你……”
王萱拉住元稚,微微一笑:“曾听闻有一樵人入深山,遇一猛虎,猛虎欲啖樵人裹腹,樵夫惊呼:‘我家有牲畜,肥美鲜嫩,可否饶我一命,以牲畜代之?’其时枝上有燕雀,闻言笑之:‘猛虎亦是畜牲,岂通人言?’”
“你竟然骂我是‘牲畜’?放肆!无礼!”五公主气急,出口斥责王萱,却不知周围众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她。
王萱讲的这个故事虽然短,但却意味深长,每个人都能从中领会出不同的道理。从某种程度上说,王萱的确是辱骂了萧如意,但时下之风却是:不知所谓才有所为。越是高深奥妙的东西越受欢迎,王萱这段话有各种各样的解释方法,萧如意选了最浅显粗俗的那种,也就是说,她本身是个粗俗的人。
王萱本意就是想侮辱她,她倒也乖觉,自投罗网,人们都不信世家第一的王家嫡女会用如此粗俗的法子骂人,但她就是这样做了,并且心中十分愉悦。作为一名女子,即使再小心呵护自己的名声,也会因为贼人掳掠这样的不可抗原因名声受损,她觉得不公平。
况且萧如意也是女子,哪里不明白女子的为难之处,她何必要长腐儒志气灭女子威风?须知生来是女子,并不是她们乐意的,人前人后被调笑轻慢,也不是她们愿意的,萧如意自己要做那“自相残杀”的“畜牲”,与她可没有半点干系。
第14章大儒之徒
听到四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萧如意的脸色涨红,跺了跺脚,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再挑衅王萱,王萱拉着元稚的手也落了座。元稚双眼亮晶晶的,一直盯着她看。
王萱悄悄问道:“解气了吗?”
“嗯嗯!皎皎你可真厉害,每次只要有你在,萧如意她就不敢放肆了!”
谢家大夫人出身清河崔氏,也是饱读诗书的世家贵女,等所有人都落座了,她才姗姗来迟,似乎是前面发生了什么事。但她面上没有丝毫异色,反倒是沉静安然地坐了下来,面带微笑地应酬身边的贵夫人们。
谢大夫人颔首微笑道:“今日春光正好,园中的桃花也开了,不如以此情此景为题作诗,作为春日宴的开场。”
“大善!”众人纷纷附和,带着女儿的夫人们一脸自信,都看向自家的女儿,示意她们勇夺魁首,好搏一个好彩头,况且第一个总是让人印象深刻,不论诗作如何,也总能落下一个“才思敏捷”的好名声。
大部分贵女领了纸笔开始作诗,只有王萱和元稚仍旧坐在原处不动,元稚知道王萱不可能写不出来好诗,就好奇地问:“皎皎怎么不去?”
“我近来风头已经够盛了,若此时夺了她人风采,怕是要惹祸上身。”王萱当然有艳压群芳的自信,只是她没必要这样做。而且,她打心底里就不喜欢作什么浮华虚妄的秾丽诗篇,尤其最近的事,让她心神不宁,似乎有一种风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感觉,所以她不想作诗。
这边的贵女们开始吟诗作赋了,那一边的男子们反而毫无动静。因为隔了有点远,中间还有一片桃林,只听得见有高高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他们在辩论什么。
王萱见过最激烈精彩的辩论,是祖父同兄长的,那时她才十岁,兄长也不过十六七岁,正是年轻气盛,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他同朋友出京游玩,碰上了流民作乱,最后凭着一张嘴征服了流民,但那群流民却被随后赶来的官府中人羁押,用的罪名竟然是“叛国谋逆”这样的大罪!
王莼不懂官府为何如此,明明那群流民只是想要拿到本该属于他们的赈济粮,情绪激动了些,并没有什么谋逆之举。王莼特意去看过,官府后院堆满了粮食,前面施粥的锅里却只是稀薄的汤水,都可以照见人影。这个地方离京都如此之近,却还有这种贪腐渎职、罔顾法纪的官吏,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可想而知,全国其他地方,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王莼回家后质问王朗:“孙儿所见,民生凋敝,官吏横行,百姓苦于税役久矣,为何朝堂上下仍是一片祥和,难道他们都看不到吗?难道祖父您,也看不到吗?!”
王朗神色晦暗,只答了他一句:“天下之乱,非人力所能扭转,王氏一族,近年来少有出仕者,你当是为何?”
从那以后,王莼愈加放浪形骸,行事无忌起来,他一方面努力学习,希望能学有所成报效国家,另一方面又对自己即将效忠的朝廷十分不满,两种情绪拉扯着他,让他不断充实,不断思索探究,使得他在辩论上几无敌手,大放异彩。
王萱似乎隐隐听到了她兄长王莼的声音,王莼是个美男子,也有一副与相貌相匹配的好嗓子,他也曾在家中纵酒高歌,虽然被古板的王恪打断,王萱却觉得那是她听过的最美妙的歌喉。
那边传来哄堂大笑的声音,紧接着有人抚掌赞叹,大约是王莼又有了什么精妙绝伦的言论,引得众人赞不绝口。
王萱侧耳仔细倾听,却听到了一个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民者,国之本也,爱民,则民爱我,伤民,则民伤我。臣者,贯通上下,对上则事君如父,对下则爱民如子,稳定社稷。然世家子弟受祖辈荫蔽,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辈,为官一方,则为一方祸害。科举之制,实为良方,只不过在座诸位恐怕都不会同意我这句话,因为一旦开科取士,你们所谓的‘阔论清谈’将毫无用处。”
“清谈论玄,非我所长,然鸡鸣狗盗之辈竟然也能夸夸其谈,在此处博取名望,真是叫人失望至极!”这是萧睿的声音,他来赴宴,本来只是为了接送王萱,但一时好奇走进了园中,便听见有人站在人群之中大放阙词,委实让人恼火。
“世子说得是!这人到底是谁啊?好似从未见过……”
“前两天我好像在千金楼见过这个人,他揭了那道‘雉兔同笼’的算学题,听说已经算出来了。”千金楼时不时会放出一些刁钻的题目,天文、地理、策论、玄谈都有涉及,解了题目不仅能够快速出名,还可以拿到悬赏的黄金。
“如此穷酸之人,怎么进了谢家清谈会?有辱斯文!”
王萱听着那些人的讨论,眉心微皱,外头王莼的声音就响起来了:“我看你面生得紧,外地来的?”
其实他这话是在给裴稹解围,宸王世子不是谁都惹得起的,尤其他现在还是承嗣的热门人选。王莼这么一说,人家可能就觉得他是乡野村夫,不懂规矩,所以鲁莽了些,并没有存着坏心。王萱知道王莼惜才,可能是看上裴稹的才华了。
可是,若王莼知道了,这位就是他口中的“浪荡子”,会作何感想?可能是她的画像还不够到位吧……
然而裴稹完全不知道王萱心中所想,上前两步向王莼行礼:“在下裴稹,字敏中,通州淮菻人士,算学大师周清源的关门弟子。”
四周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传说中的前朝大儒周清源,竟然还活着?!就在通州淮菻?!还收了个关门弟子?!
周清源是前朝元安三年生人,少时聪颖绝伦,读书过目不忘,尤擅算学,然而他出身商贾,虽家境殷实,藏书万卷,却没有推介做官的资格。周清源年少时四处游学,拜了元安年间许多有名的大儒为师,结合百家之长,不过三十岁,就已经著书立说,开宗立派。
那时前朝国力还算鼎盛,文学上的大家频出,只有算学渐渐没落,周清源就决心投身算学一道,耗费十年之久,写出《算经》一书,这本书极其深奥难懂,世上能看得懂《算经》全书的不过寥寥几人,于是他又花了二十年,再作《算经全解》,这本书使用简洁明了的文字,对《算经》中的每一个题目都进行了详细阐释,同时删掉了过于晦涩难懂的部分,略通算学的人就可以看得懂。
《算经全解》一出,周清源在算学一道上的宗师地位也就随之确立了,然而此时前朝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诸侯并起,农民□□频发,各地守官拥兵拥地自重。周清源为了保护家人,打算投靠当时在丹阳割据一方的大将军刘献,然而在前往丹阳的路上,他们遇到了流民同守军的一场乱斗,周家人全部不幸丧命,时年六十岁的周清源不知所踪。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失踪在战乱里,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遭遇不测了。
那场祸事距今已有二十多年了,周清源若活着,也有八十多岁了。
王莼还来不及仔细想“裴稹”这个名字是不是哪里听过,一听有周清源的消息,连忙问道:“周大儒可还在人世?”
“老师二十多年前伤了双腿,身体一直不算好,只能隐居山林休养身体,今年年初患了一场风寒,不幸羽化登仙,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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