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游龙般躲闪,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和速度避过迎面而来的子弹,如果不是亲自目睹,很难想象这是个人,或者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人了,从潘逢声他们的方向只能看到林连雀的背影,但是桥这头的卫兵们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夜里是青白色,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那火不是灯火也不是战火,那绝非人类能够制造的火焰!
那火焰不能被囚禁于灯笼,只有以身为器,以寿为烛!
在卫兵的眼里,此时的林连雀无异于传说中的恶鬼,有人惊叫着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林连雀闪身躲避,但子弹实在是太多了,凡人在面对恐惧时总会豪掷暴力,这暴力有时足以弑神——终于,有子弹打中了他。
但子弹没有击穿他的胸膛,反而像碰到了什么铜墙铁壁,“啪”地在他身畔炸开。
水岸的这一侧,潘逢声拿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看,发现虽然林连雀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身形仿佛下降了一寸,脚开始被水浸湿。
旁边的贺唳“啧”了一声,猛地停手,琴声铮然而止。
下一瞬,少年突然开始扫弦,琴声磅礴如万军齐冲锋,万人同擂鼓!
天地熔炉,祀身喂虎,白玉作膛剑作骨,他是这万里山海马前卒!
贺唳双臂大展,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琴上,琴腔发出巨大的轰鸣,那简直不是古琴的声音,像刀击柱、铜刮骨、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琴声中,少年猛地放声高歌——
“南有山兮,其上有光,
北有水兮,其下有伥,
以我眼兮,窃日之象,
以我口兮,贿鬼之浆,
以酒以火,山阿宴坐,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少年略一停顿,在绵延不绝又震耳欲聋的琴音中再次放声道: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琴声与歌声压过水面,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把林连雀的身形抬高了一寸!水上的人足尖如蜻蜓一点,再次冲了出去!
此时的林连雀已经距离对面很近了,他的身形极其轻捷,如果放在平时,常人通过道桥也要花上几分钟,但是从他踏上水面到现在,才刚刚过去数十秒。
如果有人此时从上往下俯瞰,会发现整道河湾以林连雀为中心,水面几乎全部变成了青白色,像幽幽燃烧的火。
那火焰霸道又诡谲,甚至连从城中烧出的火光都因此停滞了,只在距离河道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燃烧着,不再蔓延。
潘逢声看着远处的林连雀猛地一跃,跳上对岸。
他跳上了岸,像长剑骤然出鞘,整个岸边瞬间被青光笼罩,那光极冷又极热,是毋庸置疑的火,最古老的火,在混沌初开之际,从八荒星野到四极之巅都有那样的火焰燃烧,而今它再度降临于世,在风中发出长啸——
那是火焰中凶兽的啸声!
没有人看得见,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火。
但贺唳看见了。
——在那水天之间,迎风而立的山海异兽。
它是那样巍峨,相较之下,连北斗也轻盈如一盏酒杓。
琴声渐渐自磅礴转入雍容,贺唳十指不停,心道:又见面了。
当年月下一曲,多少年了?
多少年未见了?
——那灯火如昼,举世无双的广州。
另一侧,潘逢声把望远镜收起来,喃喃道:“祀身请神开飨宴……贺家为了传这曲子,每一代死了多少人……”
“想不到林兄居然有此等体质……怪不得他一个外姓人……难得,难得。”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了。”
很快,对岸的桥放了下来。
贺唳没有停手,直到奏完一整曲,他慢慢抚平震动的琴弦,深吸一口气。
而后“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潘逢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对贺家的伙计说:“我来。”
接着他走过去,把瘫在琴上的贺唳扛了起来。
他对三家伙计说:“所有人跟我走。”又朝其中一个抬抬下巴,“给你们爷把琴收着。”
“当初就不想让你来,这要是在广州,哪容得宵小放肆。”他扛着贺唳往前走,边走边道:“区区一道水湾就把人搞得又是请神又是吐血的……到底是异国啊。”
林连雀上岸后,水面的青白色慢慢褪去,不远处的战火又开始蔓延,很快烧成一片。
潘逢声在火光中颠三倒四地唱道:“明明明月是前身,他乡为异客,久不做归人——”
等走到对岸,贺唳趴在他肩上,沙哑地开口:“放我下来。”
“你真是我命里的冤家。”潘逢声叹了口气,把少年放下来,扶着他站稳,“当年那晚我就不该在八十一楼喝酒——又要干啥?”
贺唳缓了缓,并拢双指放入口中,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林记的信鹰在半空应了一声,盘旋着落了下来,在贺唳面前扑闪了一下,接着往前飞去。
贺唳跟着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直至走到一条大船前,船上有血腥味,船身涂着林记商号的标志。
贺唳一挥手,伙计们手脚麻利地上了船,立刻开始准备,很快将风帆降了下来,随时准备启程。
信鹰落在桅杆上,仰头长长地嘶鸣。
贺唳不要潘逢声扶他,自己慢慢走上船,一路向前,最后在船头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人,问:“撑得住么?”
“都说了,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那人转过身,含笑道:“小鹤儿你可不能看不起人。”
贺唳和他对视,片刻后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兵队的人我已经处理了,人命债人命偿,现在两清了。”林连雀道,“剩下的抚恤之类,你去朱雀坊找账房……”
“生意上的事不用你说。”贺唳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林记的事我会管到底,我是在问你。”
他看着林连雀,再次问了一遍:“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短暂的沉默后,林连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白色的防水笺,用蜡仔细地封了口。
“这封信,你帮我送去吧。”林连雀轻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地址,要是你不想去慕德兰,从圣廷寄过去也行。”
贺唳接过信,道:“我会亲自送去。”
林连雀:“……那我就不说谢了。”
交出那封信,林连雀像是松了口气,他慢慢弯下腰,咳嗽一声,最后在船头坐了下来。
“贺堂主。”他说,“开船吧,我想再看一看海。”
贺唳狠狠闭了闭眼,转身道:“开船!”
潘逢声在远处看着他俩,此刻也扬声道:“开船!”
伙计们一声连一声,船很快动了起来,林连雀闭上眼,听着耳边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