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9.
“哦?”迦檀兴味十足地侧头看他,手指撮着辫稍把玩,“你说说看?”
舍兰抬头看了一眼迦檀,余光扫到那名叫阿妮妲的年轻女将,正对他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鄙薄。
“……陛下如果问的是如何打刚才那一仗,那我没有什么办法。训练、装备、地形,打仗这三者起码居其二才能赢,但刚才双方对战,班阇尼三者尽失,是不可能赢的。所以如果问我,我建议尽量避免小规模战役。”
周围跟着甘华的女将们大多露出轻蔑的微笑,不少人还偷偷翻了个白眼。舍兰始终微微低着头,视线只落在自己面前稍远的一处,不与任何人对视。他顿了顿,继续说:“但如果要完全打败桑蜜伽多,就要通过战争,而非战役。”
“这两者有什么不同吗?”那年轻姑娘嗤笑了一声。
“战争,不是单纯打仗,而是政治、外交、商业、交通……等等一切东西的总和。”舍兰平静地说,“在战争当中,一次战役的输赢无关紧要。如果要我和桑蜜伽多开战,我首先会切断钵河的航道。”
如果说刚才还有人在窃窃私语,低笑着准备看迦檀的男宠在众人面前丢丑,此时已经一片死寂。
甘华的视线,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
“桑蜜伽多虽然四面临水,但它只是从钵河到黛梦湖漕运上的一个支流航道。桑蜜伽多的运输线,走陆路过于崎岖漫长,航道却只有钵河。桑蜜伽多的水师再厉害,管不到拂那城,更管不到优禅城,从波由旬开始,到末罗,沿途封闭所有到桑蜜伽多的航道,那么商船与民船,就会绕行桑蜜伽多,去别的港口停靠。”
“吃水线在六尺以上的三帆船,是无法在内河港口靠岸的!”有女人声音在他身后叫道,“黛梦湖沿岸,只有我们桑蜜伽多的蒲柳城有深水港!”
“那海船可以直接航去岩流城,如果担心错过季风,他们就干脆不会来。”舍兰继续说,“被漕运网完全隔绝在外,桑蜜伽多能撑多久?这个我不懂,但是应该不难计算。那么就以这个时间长度,制定作战计划,假设说是五年吧。”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可能在计算些什么。“我会在第二年春季发起攻势。一年之内,解围的办法还没想出来,但是粮食应该差不多吃光了。一年的饥饿就能让军队士气低落。发动总攻时,黛梦湖周围所有藩领都必须参战,以起码五倍的兵力压制桑蜜伽多的水师,形成合围,以车轮战的方式消耗水寨兵力,最多两个月……”
又有一个女子声音大声打断他道:“我们桑蜜伽多背靠黛梦湖,哪怕水寨已破,也能逃入黛梦湖!黛梦湖有七十万顷之大,内中水路纵横、烟波笼罩,饮有淡水,食可捕鱼,外人根本无从寻找!”
此言一出,甘华身后赞同声纷起,众女将面上皆有得色。黛梦湖周边,过去一直有水匪为患,杀掉一窝又一窝,遗害数百年。若是这样的正规军逃进去为匪,只怕祸患更大。
舍兰等女将们的议论声稍稍停止,冷不丁地开口,问道:“桑蜜伽多的船只,使用的木料,我看好像是紫柚。”
这话一出口,年轻的女将面露困惑,但甘华勃然变色,双眼露出狰狞凶光,死死盯着舍兰,像是恨不得在他脸上抠出两个洞来。
舍兰仍然用那种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缓慢地说:“但是我看这里,有白柚树、刺柚树,也有蜜柚树,唯独不生长紫柚。这种木头木质坚硬,防水耐腐,是造船最好的材料——你们,是完全依赖于从外面采买的吧?”
无人应答。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哪怕是自己生产的也没关系。湖里固然有可以藏身的岛屿山洞,但是没有造船厂。船只需要养护、维修,大船装备越是精良,做工精湛的零件越是不可或缺。不说别的,就刚才那种威力十足的铁盘铰——它需要上油吧?”
“从所有来源切断紫柚木的供给,不出十年,船只上的木件就要朽烂。一年得不到养护,铁盘铰渐渐会烂成一堆废铁。”
有人叫起来:“我们可以劫掠民船,拆木料修船!”
舍兰像教小孩子一样耐心地说:“你们当然可以劫掠民船,但民船用的木料是铁杉。这两种木头浸水后的涨发不一样,换用木料只是情急之下的无奈之举,想靠它作为补给木料是不可能的。”
他的目光在阿妮妲的脸上飞速掠过。
“官军变匪军,不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你们受过的训练、战术谋略,都是在有正规军支持补给的情况下才能做出的,一旦为寇,过去强悍的战斗力就荡然无存,想和官府军作战是不可能的,只能在水上干些打家劫舍、偷鸡摸狗的事情。”
“所以,回答陛下刚才的问题:桑蜜伽多水师是不是无敌的?它不是。但是想要彻底摧毁它,要起码五年时间,坚壁清野。五年之后,再进行招安。过去的军士当中,还有人没忘记过去的好日子,如果首领不投降,也会引起内讧。无论如何,几轮内耗下去,这一小股残兵都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他这一番话说完,甘华固然
', ' ')('是面色铁青,迦檀脸上也不甚愉快,活像吃下了什么苦味的东西一样,皱着眉头说:“舍兰,你可知道,桑蜜伽多是我治下最富庶的藩领?哪怕桑蜜伽多的税贡率是黛梦湖一带最低的,它缴纳的税贡总额仍然是最高的。你这个办法,等于将桑蜜伽多的商业与漕运完全摧毁,未来可能需要十年、二十年来恢复。先不说税贡少收入多少,桑蜜伽多目前约有四十万人居住,单蒲柳城就有六万人。把这里搞得民生凋敝,这些人民该怎么办?”
舍兰没有抬头,仍然看着那个空茫的一点,慢慢地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陛下该考虑的事。陛下只是问我桑蜜伽多的军队能不能被打败。”
仍然没有人说话。蒲兰氏女们个个面色沉凝,有些人在沉思,有些人暗藏愤恨。但无论如何,舍兰的话都让她们看到了一种灰败暗淡的未来。强大的水师一向是蒲兰氏女们的骄傲,甚至很多人都觉得,王都岩流城也不过尔尔。桑蜜伽多的女人以能征善战为荣,却从未想到,战争带来的并不只有荣耀,还有凋敝与贫穷。
突然间,甘华噗哧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春葱一样的手指乐不可支地掩着口,道:“这可真是管杀不管埋!”
她周围的女人也附和地笑了起来,只是笑得颇为勉强。
甘华拿起身边矮几上的扇子摇着,说:“这些东西也不过是小儿女们较量一下,大家凑个趣儿解解闷罢了。看了这么久,又晒又热的,妾身准备了酒宴,还请陛下移步。一会儿妾身让小女亲自去给茉苏尔将军敬酒赔罪——阿妮妲,下去换身衣裳,打扮得漂亮些啊!别跟个乡下野丫头似的。”
阿妮妲一扫刚才的骄横,乖乖低头应是,向迦檀行了礼,匆匆离去了。
中午的宴会开完,迦檀随甘华的侍女去梳妆室补妆。也许是因为此地是女性藩王的原因,到处都有补妆和更衣的小房间,里面放置着妆台和脂粉、水盆、巾帕等物。侍女为迦檀补妆时,甘华就斜倚在旁边的软垫上,一会儿指挥侍女涂些口脂,一会儿指挥侍女将鬓角用簪子疏得松些。
补妆完毕,侍女行过礼就走了。甘华亲自领路,迦檀一边走,掰着手指抱怨道:“做女人真是太麻烦了,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吃完早饭补妆一次,看完演习补妆一次,还要更衣,宴会进行中补妆一次,宴会结束又要补妆一次!已经补妆四次了!下午我要把脸洗了,关在房间里不出去,省的又要换衣服、补妆!”
甘华笑得花枝乱颤,她也早已换了衣服,穿着松垮的丝裙,发髻间围一圈珍珠头饰,额前垂吊一枚细钻镶嵌的红宝石坠子。
“陛下不懂,这才是做女人的乐趣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间会议室的大门。
里面整整齐齐,坐着她的八位姨姨:达霜氏的年长罗刹们。
年长的罗刹女们,面孔看起来与甘华极其相似,几乎可以说是她的老年版,只不过高矮胖瘦略有不同。见二人进来,她们齐齐站起身来,向家主与迦檀行礼。
“姨姨们好。”迦檀恶作剧地笑着,“听说你们不愿意接待圣巡?”
其中一名穿青色丝袍的年长女性咳了一声,说:“陛下恕我们失礼。这毕竟是功胜王传下来的规矩,我们老啦,老太婆爱较真,凡事总计较死理儿。”
迦檀挥了挥手表示不介意,在一块毯子上坐下来。他本想盘起双腿,却被裙子限制住了,只能学屋里的蒲兰氏女们,侧起双腿坐下,将身体靠在软垫上。
青衣老太婆用慈祥的目光看着少女打扮的迦檀,说:“我们也确实没想到,男性迦檀也有如此器量,愿意在我们桑蜜伽多身着女装。甘华说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太婆还不相信。”
甘华娇笑,去一旁的小几端了茶壶,为迦檀面前的茶杯注入茶水。薄荷的香气飘散在空气里。
倒完茶,她直视着迦檀:“陛下,这次请您来,是为了让您,和我们达霜氏八位长老,共同见证我们桑蜜伽多下一任藩王的继承问题。”
她神色沉静肃穆,那种烟视媚行的气质,已经一扫而空。
(海棠有彩蛋!不敲没关系,本卷结束一次性放出)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