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没什么太大反应的人,自那日匆匆见过那抹身影之后,眉头便成日都掬着几分难以忽视的愁绪。心气郁结,身子又怎能畅快?
孟循后悔了,后悔那日冲动之下与她说的那番话。早知谈及穆延动辄便会影响她,他便不如闭口不言。
掌心中躺着的那只手,轻轻地动了几下,温热的触感,拉回了孟循的思绪。
看着面前熟睡的人,他虚虚握了握那只手,尽管只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却叫他空荡荡的心,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充盈。
只要她在他身边,便一切都好,她始终陪着他,便一切都好于他而言,再没有比拥有她,更快乐的事了。
望着幔帐帐顶,孟循牵着唇,由衷的笑了笑。
这次案子了结,朝中局势,免不得又起一番变化,加之,首辅徐中礼很快便要致仕……
他徐徐图之的复仇,也会随之了结。他很快就要松开身上那层始终束缚着自己的枷锁。
今后,他也能做个清正坦荡的人了。
只是,清正坦荡的人,是怎样的人?
孟循倏地有些恍惚。
他自嘲的笑了笑,他虽不明白,但也晓得,清正坦荡的人,肯定不会做下他现在做出的那些事。
*
陡然回到京城,祝苡苡莫名生出几分恍然隔世的感觉。她曾以为,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次踏足这里了,却没想到才过去不到两年,自己竟又回了这座皇城。
其实在这座皇城里留下的记忆,也并不总是让她难受的,她也曾经在这里有过快乐。
就譬如,自己住着的这方院子。
她也曾和孟循言笑晏晏,栽花弄草。
只是这些,好像已经过去了特别久。久到她连回想起来,都觉得费力。
沐浴过后,她换了身松泛的衣裳,不知不觉竟然起了几分倦意。其实,她这一路走走停停算是休息得不错了,比起她曾经几次京城徽州府来回,已经慢了不少,却不想这次这样慢,反倒让她觉得格外累。
她身上盖着薄毯,安静的躺在罗汉榻上。
一室静谧,止于外间偶尔掠过的穿堂微风,她周身笼着一层细碎的暖光,将她人衬的俏美娇柔。
这让将大夫从外间请来的丫鬟,不自觉停住脚步,有些不忍打扰这份宁静。
犹豫了会儿,复想起孟循嘱咐的话,丫鬟才脚步轻缓地上前。
祝苡苡虽睡着,睡意却很浅,丫鬟只不过轻声喊了她几句,她便轻轻眨着眼缓缓醒来。
“怎么了,可有什么事?”
丫鬟赶忙回答:“夫人,大人让请了大夫来服侍,要给您诊脉呢,现下大夫已经来了,就在外间候着呢。”
闻言,祝苡苡眉头缓缓蹙起。
怎么好好的,孟循又替她寻了大夫来?这些时候,她虽是寝食难安,但已经较前些时候好了不少,身子也没有哪处觉得不爽利,怎么他就几次三番的要替她寻大夫?
上回在路上也是,这次又是。算起来,不过也就隔上了小半个月。她不是什么弱柳扶风的娇美人,哪需要这般呵护起来。
祝苡苡随手撩起盖着的毯子,试探着问道:“他非要我去吗?”
“……呃……回夫人,大人让你一定要去,大人说忧心您的身子,让您一定要去给大夫诊脉。”
丫鬟的话虽然吞吞吐吐的,但祝苡苡大致也晓得其中意思,孟循必然是对丫鬟下了命令,若是她这番不去,想来这丫鬟也得受些磋磨。
犹豫了会儿,她最后还是穿上绣鞋,跟着丫鬟一起去了大夫那。
只是这次问诊有些奇怪,大夫一直皱着眉,一会儿过去,又轻轻抚着胡须,眉间的凝重,却半分未减。
原本祝苡苡一直是想着应付了事,这会儿,因着这大夫的反应,她那颗平平静静的心,像是被人牵引着吊了起来似的。她有些急迫的等着大夫说话,可诊过脉之后,大夫却什么都没说,只朝她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这会儿,祝苡苡算是一头雾水了。
见大夫就要离去,她赶忙起身,匆匆拦住了大夫。
“我方才见大夫面色凝重,可是我身子有何不妥之处?”
祝苡苡的话让大夫有片刻意外,随即,他冷静下来缓缓摇头,“夫人过虑了,夫人身子康健,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她面上满是犹疑之色,上下打量着大夫。
似乎是因为她的视线太过扎眼,大夫不由自主的想要躲避,脚步也连着向后退了小半步。
祝苡苡心中疑惑更甚,若要真是没什么毛病,大夫为何是这般反应,可真要有毛病,按理来说,大夫是孟循叫来的,不能什么都瞒着她啊……
她细细思量起,这些时日孟循待她有何特别之处,可思来想去,却并未寻出一处不妥。
大夫轻声咳了咳,“确实并无大碍,只不过夫人舟车劳顿,身子有些疲累,得多加休息才是。”
“当真?”
见祝苡苡面上的犹豫顾虑消散了不少,大夫原本还有些局促的心也渐渐平和下来。
他低垂着头,片刻后又扬起头来,端出一副笑,“自然是真的,夫人不必忧心。”
说完,他便拱手行礼告辞。
祝苡苡站在门边,遥望着大夫渐渐远去的背影,原本还扬着的唇,渐渐收了起来。
方才大夫说的话,她并不全信,她总觉得,大夫方才的犹豫之色,不是她看错了。大夫确实有话瞒着她,且她知道,她只是这样问,大夫总会找理由借口推脱,不愿告知于她。
替她请大夫诊脉,又不告知她身子究竟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必然只能是孟循。
这是孟循为何这样做?他又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她,这一切,她都不得而知。
自从回了京城之后,孟循便日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别说是同她宿在一处,就算是见面,也很少能有。
好像自从她在他身边之后,他总是很忙。
不知怎么的,祝苡苡心底竟有些隐隐的庆幸。
她面对孟循,心中的情绪,总是复杂纷乱,尤其是对上他那双深沉,却又坚定的眸子,她总会莫名的感到慌乱无措。
比起现在的孟循,她倒是更喜欢前些时候,她在江宁府见到的。
毕竟那样的孟循,她可以坦然的应对,直白的厌恶,而不是如现在一般,顾及着他帮过祝家,顾及着他救过自己,又顾忌着他那双眼中残存的温柔。
她不是铁石心肠,她也曾和孟循同床共枕了七年,这七年间,她有过难受,当然也有过快乐,且大多数都是孟循带给她的。
他那般看着她的时候,她总是无法自抑的想起曾经的那七年。眼前的人总和曾经的人,交叠重合,好似没有半分变化,又好似是截然不同的两人。
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他,她心中压抑又煎熬。
所以,她不愿面对孟循。
但这些时候所发生的种种,已经让她心头生出了不少疑惑,似乎,她得见一见孟循,好好和他谈谈才行。
思及此,她赶忙叫来丫鬟。
祝苡苡原本好好的坐在房中的罗汉榻上,突然站起身来,走到丫鬟身旁,这让原本隔着她约莫有三尺远的丫鬟背脊一震。
她是半年前招来府上做事的,府上做事的丫鬟不多,除了她之外只有另外一个,且都是安排在这座空荡荡的院子里。这院子在夫人来之前,是没有一个人住着,她们平常做的,也就是洒扫院子,清理灰尘,无需与旁人打交道,是根本不需要伺候人的。以至于陡然对上祝苡苡,丫鬟悠儿便生怕自己哪处做得不对,怠慢了人。
她曾经听府里的管事说过,因为在这院子里的丫鬟办事不利,大人生气,便把满院子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也就是半年前,才换了一批新人。与她一起进来的几个丫鬟小厮,都是彼此认识的,对这件事也多少有些知晓。
悠儿担心是因为自己长久的没有伺候人,以至于生疏了,有哪处伺候的不够周到,自己没有察觉到,却让夫人觉得不快。毕竟满院子也就两个丫鬟,除了她之外,就是在外头打扫的雀儿。
现在是她在跟前伺候着,要是夫人不开心,错处也肯定是摁在她头上。
只是祝苡苡接下来说的话,却叫悠儿有些意外。
“大人何时回来,可说了今天会不会回来?”
夫人连着两个问题,都是与大人相关。这让悠儿既是震惊,心底也悄悄松了口气。
大人心里挂记夫人,将夫人视若珍宝,这是福利上线,人尽皆知的事,别说他们这院子伺候的两个丫鬟,就是旁的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也都事事以夫人为先。
便是因为夫人不喜欢她在身边杵着,她才老老实实的与夫人挪开了些距离,虽说挪开了,但她也不敢离得太远,毕竟她也得时时刻刻晓得夫人想要做什么,需不需要她过去伺候。
丫鬟面上不自觉也浮出些笑,又赶忙回答:“大人说过的,今日大人会早些时候回来,夫人可是要等大人归家?”
祝苡苡轻轻恩了声,紧了紧拢在袖中的手,“我有些话想同他说,若是他过来了,便叫门房过来知会我一声,我去寻他。”
丫鬟赶忙应下,麻溜的转身就离开了院子。
此刻院子又重回寂静,四下寂寥无人,只余祝苡苡一人站在檐下,呆呆的看着院中的满园缤纷。
开的正好的山茶花,和一些还未吐蕊的菊花,郁郁葱葱,清新美丽,好像和她印象中七年前的模样,别无二致。
不只是花,就连人也给她这般错觉。
祝苡苡轻轻捻着手中的茶花花蕊,有片刻出神,再待她松手,打算走回房中之时,丫鬟悠儿突然满头大汗的奔了过来。
她裙摆都有些乱,瞧着便是着急忙慌地赶过来的。
究竟是什么事让她这般着急。
祝苡苡心里疑惑,却也只在嘴上说了句,让她歇歇再说话。
这满头大汗的模样,倒是让他想起了远在徽州府的银丹。
曾经银丹也是和悠儿一样,喜形于色,真诚自然,只是悠儿在她面前还是有几分拘谨,像是怕她似的。
雀儿这会儿才净了手过来,朝祝苡苡行了礼之后,又拿帕子拭了拭额前的汗,随即赶忙安慰道:“悠儿别着急,有什么话好好同夫人说。”
悠儿赶忙点头,喘匀了气之后,如实道来。
“夫人,御前太监要过来传旨,皇帝陛下有旨意要过来!”
她说话一连串似的吐出来,倒是和平常唯唯诺诺的样子截然不同,说完后,眉宇间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喜悦。
祝苡苡听完,面上也皆是讶色。
此刻孟循又不在,怎么好好的就要过来传旨?除非,这旨意不是传给孟循,在不在他跟前,都无甚大碍。
但现下已经容不得她多想,圣旨来官员之家,无论是官员还是官员眷属,需得整理仪表,恭敬领旨才行。
时间仓促,她只能由着身边伺候的两个丫鬟帮忙。
待到换了身得体的衣裳之后,没多久,传旨的御前太监也到了府中。
祝苡苡也是头一回对上这样的场景,免不得心里有些局促。兴许是受孟循耳濡目染,又兴许是骨子里的性格所致,即便心里忐忑,她也依旧端持着面上的冷静,恭敬的跪下接旨。
御前太监,稍显尖细,却又郑重的声音传来。
祝苡苡也总算晓得了事情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