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上连着奔波了快半个月,又是日夜兼程,几乎都没得休息。他即便还算吃得消,也不免得有些疲惫。吩咐人打水来洗脸时,费昇晃的一眼看见了铜盆中水里倒映着的自己。
眼底夹着几分明显的青黑,胡子拉碴。他低下头去,又仔细的看了一看,甚至隐隐还能瞧见眼眶里细微的血丝。
费昇合上眸子,无奈的摇了摇头,随手将棉巾放在一边的木架上。
还是水中的倒影,就瞧着这样狼狈,要是拿铜镜看上一看,那哪里还有个正经模样。怪不得他方才总觉得,那宋知府甫一看到他时,面上带着几分诧色。
也就是顾忌着他的脸面没有明说罢了。
他还打趣孟循,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
他与孟循两个,根本不像是受皇命过来查案的,这样形容憔悴狼狈,倒像是那落难逃来的难民。想到这里,费昇不由得笑了出来。
休息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费昇精神稍微好了些。
也就是这时,他方才遣去照顾孟循的那个侍从,着急忙慌的闯了进来。
还未等费昇开口问些什么,那侍从这倒豆子一般将孟循的事全说了出来。
费昇眉心轻拧,随意搭在太师椅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劲。
“请大夫了没?”
侍从连连点头,“已经去叫了大夫,应该很快就会过来,孟大人现在在床上躺着呢。”
听到这话,他那高高蹙起的眉头才松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照顾孟大人,待会儿那大夫来了我再过去看看。”
许是费昇的声音冷静又沉稳,加之他面上也没有太过明显的情绪,方才还满头大汗的侍从,这会儿也慢慢冷静下来。
他赶忙领命下去了。
费昇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是冷的,方才他与孟循一道进来的时候,就已经泡好了,只不过刚才他没顾得上喝,这会儿喝的也就只能是冷茶了。
不过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日子过得粗糙惯了,即便现在给他送上稀罕的庐山云雾,他也未必就品得出来珍品和冷茶有什么区别。
想起孟循,费昇也是无奈。
他与孟循共事了许久,细细算来也有三年了。孟循在他面前从来不曾失态,也不曾出过什么岔子,怎么这回一到徽州,就狼狈成了那副模样?
这一路的奔波,他都觉得累,又更何况是孟循。
但即便是累,也不至于累得吐血。想来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只能等大夫过来再看了。
孟循转醒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已经是他们两人抵达徽州府的第三日。
这两天,费昇也没歇着,四处追查,这近年来徽州府城大大小小的新驻人口。加上之前留下的些蛛丝马迹,倒真是被他查出了些东西来。
徽州府城的新驻人口,又是来自边境的,总共也就五个。
这几年来,户部户籍查的严,倒是方便了他们。
其中有一人,就格外引人注目。
不过十九岁的年纪就参与了新安卫剿匪平乱,如今,还做了正六品的把总统兵。这样的遭遇,可堪称奇迹。
一个幼时失怙,少时失恃,伶仃孤苦的少年。不远千里来投奔亲友,却又是这样一个境况。
费昇在刑部待了许多年,经手的案子不下千桩,遇上离奇古怪的事,也数不胜数。可即便如此,他也少有碰上像穆延这样的人。
若他要真是那个前朝公主留下的祸患,那可真是可惜。
至少在他这里,十九岁的把总统兵,不比十九岁的进士差。
费昇从来都是个雷厉风行的人,既然有了证据,下一步,他就该去把那穆延抓来问话。可这回,他倒真真生出了些顾忌。
直到这第三日清晨,孟循转醒,这事在费昇这里才算有了转机。
费昇到的时候,孟循已经醒了。不仅醒了,还抽空修整了仪容姿态。
只是他既未戴冠,也未扎巾,一头乌发松散的束着,换了身颜色素净交襟滚边袍子,神情淡漠。
这会儿手持着毛笔,端坐在书案旁,似乎是在写着什么。
见孟循都有精力写字了,费昇心中的忧虑顿时消散的干净。
他旁若无人的迈步过去,笑着道:“看来孟大人是修养的不错了,都有闲情雅致写字……做画了。”
在低眸看见案桌另一旁晾着的一幅画时,费昇才补上了后面几个字。
孟循并未计较他话里的调侃,将墨笔放在一边,“这几日,辛苦费大人了。”
费昇眉头一挑,“辛苦我?又不是我照顾你的,你若真的要谢,便去谢伺候的下人和那位大夫便是。”
“这几日,你一直在查那前朝公主留下的血脉,”抬头对上费昇的眼,他接着又道,“应是查到了什么吧,不然,也不至于大清早就来找我。”
孟循三言两语便?婲将费昇刻意引起的话又扭了回来。孟循从来都是这样,在他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倒不会和他一样,顾这顾那。
只是看着面前的孟循,费昇心中又生出了些许疑虑,他总觉得,这大病初愈的孟循,与从前,有些不同了。
心中虽有些疑惑,但他也并未多言。
他来找孟循,自然是有事。
他直接了当的开口:“穆延,这个人,孟大人可知道?”
“新任的新安卫把总统兵。”
说这话的时候,孟循神色如常,没有半分慌乱。
费昇天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果然不出他所料,孟循早便查到了这人的不对,只是迟迟未与他开口。
费昇自顾自的坐在了一边的软榻上,转过面前的杯盏,一边倒茶一边开口:“既然孟大人知道他的身份,那当然也该知道,按照他的那封路引和来徽州府的时间,他极有可能就是我们要追查的那位前朝余孽,只是,既然孟大人知道这些,为何,迟迟没有行动,这可不像是孟大人的作风?”
说完,他朝孟循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孟循也没顾及低声这主人的做派,顺从的坐下,接过他推来的茶。
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杯盏,感受着自茶杯壁传来些许清浅的烫。
“不着急。”
“不着急?”费昇加重了语气,“究竟是真的不着急,还是顾及着令正……”
话还会说完,费昇陡然停下,他扯着唇笑了笑,“不该说令正了,孟大人和祝家那位小姐已经和离,现在,该是前妻了。”
这会儿,孟循那平静从容的脸上,才起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痕迹。
羞恼么?也算不上,倒像是悔恨。
这是那情绪,变得太快,即便是在刑部锻炼出了一双慧眼的费昇,也难以捕捉。
但至少,他知道孟循是在意的,这就可以了。
费昇佯装难受,又叹了口气,将那还算烫的茶水一饮而尽。豪放的做派,犹如喝酒一般。
“枉我还以为孟大人与令正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却不想,我一直都被孟大人蒙在鼓里。”
孟循始终没什么反应,安静的听着他的话。
“如此情状,孟大人该当如何,是把您的那位前妻,一同抓起来用刑呢……还是,法外开恩呢?”
这事儿,若是让费昇来做,他才不会有那样多的顾忌,直接把那疑似前朝余孽的穆延抓起来,再连同与他亲近的人,一并押入狱中。
刑部的刑罚多的是,严刑拷问之下,再硬的骨头,也总能吐出几句话来。即便穆延不说,他身边的人总该说,至少,能说上几句,这样就够了。
毕竟皇帝下的令,可是宁可错杀,也决计不能放过。
最多最多,他也就感慨一下,可惜一位少年英雄,生不逢时。
费昇说完孟循总算再度起了些反应,他将那盏茶送到唇边,呷上一口后,又动作轻缓的搁在一边的小几上。
孟循唇边牵着笑,看向费昇时,目光似乎没有寻常那样冷淡。
“自然是该如何,便如何。”
费昇却像是并未相信他一般似的,“当真么,孟大人当真如此铁面无情,不肯为祝家那位小姐容情半分?”
“这事与她有什么干系?左不过是识人不清,被乱臣贼子蛊惑罢了,再说,穆延也未必就是我们要查的那位前朝余孽……”
孟循分明笑着看向费昇,但那笑却透着几分伪,浮于表面,未达眼底。
费昇抬手捏了捏眉心,暗叹这事不好办,若是换了旁人,他哪里愿意卖面子,可偏偏这人又是孟循。
临走前,他只得轻声提醒道:“孟大人,你要知道,我们这趟前来徽州,可是有人盯着呢,尤其是礼部的那两位,巴不得我们出些差错,再随意搜罗些罪证,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孟循面上挂着挑不出差错的笑,他拱手朝费昇行了一礼。
“多谢费大人提醒,我心中有数,不会拖累你的。”
看他坚定的双目,费昇心中无奈更甚。
人人都说他是刑部的冷面煞神,而实际上,刑部当差的胥吏更怕的,却是面前这个温润如玉的孟循。他虽然在办案时冷着脸,但却也不总是那样。而孟循呢,都已经被人称作杀人不眨眼的笑面虎了,这样的名声,可是比他都要更坏啊。
分明是心比他更冷的人,可面对男女情、事,却也失了冷静。
若这两人还没和离,费昇勉强还能理解几分,可祝家的那位小姐,不仅与他和离了,都快要另嫁他人了,他还这么惦记着做什么。
旁的事法外容情,还不至于太糟糕,偏偏是这事,那么多人都盯着的这事。
“孟大人可是想清楚了?”
他十分笃定的回答:“自然。”
费昇错开头去,“罢了,算是卖你个面子,这次我就不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只留孟循一人,神情冷肃的望着他离去的身影。
*
日子过得格外快,不过是随便打理了些成亲要准备的东西,就满满当当的花了祝苡苡两日。
这日,便是到了约定要去画铺取画的日子。
她早早便换了衣裳,梳洗打扮后,等待着穆延前来。
穆延答应了她,今日要陪她一同去取画,顺道逛逛。
为了匀出成婚的日子,穆延这些时候可谓忙得不可开交,他毕竟是新上任的把总统兵。有不少事情需要去做。
光是五连山的善后,便足够他费些功夫了。
即便忙碌,穆延也依旧想同祝苡苡一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