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东西塞到他手里,祝苡苡笑着开口:“我女红还算不错,平日里那些小物件,大多都是自己绣的,也会送给忍冬和银丹一些,没什么的,你好好收着就是。”
穆延将那靛蓝色的荷包好好收了起来,随后轻轻点头。
见穆延这副郑重的模样,祝苡苡颇有几分哭笑不得,“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值不了几个钱,倒是,三日后去江宁,可得要你一路护卫我的安全。”
穆延扬唇道了声好,转身离去时,又忍不住探了探怀里的荷包。
*
这次巡查江宁府提督织造太监贪墨一案,孟循暂领了江南巡抚一职,以这巡抚的身份,前往江宁。
但毕竟提督织造太监出身内廷司礼监,是为宦官,与大多朝臣还是有所不同。诸多考量之下,皇帝又派东厂属官掌刑千户,与孟循一道去江宁。
这位千户大人出生锦衣卫,姓高,与司礼监秉笔太监私交甚密。让这位高大人去查那位掌印的亲信,恐有偏颇之嫌,于是,这查案的主责,便落到了孟循的身上。
早在孟循动身前往江宁之前,司礼监的掌印便随从亲信,邀孟循会面,希望他前往江宁查案之时,能多通融一二。
孟循虽说应了邀,却没有言明态度。
司礼监内明争暗斗,掌印与秉笔素来不和,而那位据传贪墨的提督织造,又和掌印有裙带关系。莫说那提督织造太监确实是有贪墨之嫌,就算是没有,那位高大人,也未免能轻易放过他。
薛京想要借着查案一事,让孟循得罪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孟循也不介意,将这浑水搅得更浑。
孟循和刑部江南清吏司的主事素有交情,在他前往江宁之前,就对江宁纺织的情况略有所通。
提督纺织太监是一样颇有油水可捞的肥缺,再加上他又背靠内廷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即便是江宁府的知府,也不敢当面开罪于他。
为了从这江宁纺织中收敛钱财,孙提督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向纺织工人收料子的价钱,一压再压,压到几乎让人无钱可赚,可工人又不得迫于朝廷,用那赚不了钱的价,将那绸缎布匹,卖给江宁纺织。
江宁府富庶,但也经不起这番造作。
一来二去,百姓怨声载道。
但告到知府大人面前,却也无济于事。
知府即便是正四品的官衔,那也是流官,这几年待在江宁,兴许再过几年便调回了京城,那调回京城,免不得要与内廷司礼监打交道,即便是考虑到日后的生路,知府也不敢轻易开罪那司礼监外派来的提督纺织太监。
这案子好查,却又不好查。好查,是因为想要找证据再简单不过,不好查,是因为案子牵连甚广,没有人愿意轻易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
孟循和高千户甫一到江宁,那位孙提督,便以江宁府知府的名义,在酒楼设宴,宴请两位一道入席。
江宁府富庶,物产颇丰,自然而然,这宴席场面,便摆的不容小觑。
一桌子可以媲美宫中御厨的菜肴。
席间,管弦吹弹,歌舞曼曼。孙提督一再热情攀谈,似乎并不计较面前这两人派来查他的。
高千户长袖善舞,他虽看不惯孙海的做派,但面上却未显半分。揣着笑,有意无意地聊着江宁水土风情,言笑晏晏,好似亲如一家。
孟循虽并未有所表示,但却也不排斥孙海的谄媚。
江宁知府坐在一边,如坐针毡。
一方面,他希望这孙海因为这两位前来,能够有所收敛,另一方面,他又担心自己向这两位透露些什么,这孙海将来要寻他的仇。
心里百转千回,却也只得强撑着笑,一边和和乐乐的喝着酒。
“说起来,还是辛苦孟大人不远千里前来江宁巡视,这是不知今日这酒桌宴席,孟大人可还满意?”孙海喝的微醺,自觉与孟循亲近了几分。
孟循勾唇笑了笑,“孙提督这是哪里的话,微臣奉皇命前来江宁,巡视巡查乃是职责所在,又何谈辛苦,倒是让提督见笑了。”
孙海向来倨傲惯了,对孟循这番客套的话,也并未深想。
他一月前就得到了京城掌印传来的信,叫他这几月务必收敛些,千万不要得罪了那位巡抚大人。
孙海却觉得,是他的舅舅多虑了。
江宁织造本来就要收刮些油水,这事,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这些钱不也是要送去朝里充作国库的吗?只不过,他稍微捞了些到自己和舅舅的荷包里面。
两任的江宁知府在他面前,气都不敢大喘一声。
就算是派了一位巡抚过来,那又如何?
左不过是多给些钱打发了去。
只是他身边的这位锦衣卫千户,就有些麻烦。锦衣卫本来就和东厂勾结,东厂的提督太监又和他舅舅向来不和,这回,还不得逮着机会费尽心思给他下绊子。
孙海虽然自大,但也不傻。
这高千户看似笑得开心,鬼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孙海收了心思,接着看向孟循,“孟大人客气了,我们同朝为官,自然是要相互照应,相互体谅,若是孟大人在这江宁待的,有何处不舒服的,尽管与我提,我必定一尽宾主之仪。”
孟循举起酒杯笑了笑,“多谢提督大人关心。”
酒过三巡,孟循以身体不适暂且离了席。
孟循因为前些日子替那位将军翻案受了重伤,后头太子又令太医院的御医,定时前往府上请平安脉。这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
他脸色不好,倒也不是装的。
见他要走,孙海又假模假样的关心了几句,“孟大人勤勉,却也要仔细自个的身子啊。”
孟循只道了句多谢关心,并未多言。
他这趟来江宁,身边只带了墨石一个,墨石身手不凡,能护他无虞便可。
江宁府繁华,夜市十分热闹。
孟循与墨石在街道中穿行。
两人走的不算快,在这一众热闹的人堆里,并不格外显眼。
其实,他大可在席上多留一会儿。
那孙海狂悖自大,言语并无遮掩,似乎不懂得多说多错的道理,想来是在这江宁作恶一方,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能多听到些,也能多些手段,多些方法,引破那席上三人的不和。
但不知怎么的,他今日突然就有些累了。
自从那日喝过院使的药之后,他便时不时的头疼。来得快,去得也快。
毫无征兆的头疼,轻易搅得他不得安宁。
御医给他开了缓解的药,刚开始倒有些效果,但是日常了,再如何吃,也无甚作用。
倒是这样在外头走走,能让他舒服不少。
江宁府热闹,让他轻易便想起了自己曾经待过的徽州府。
孟循勾唇笑了笑,朝护城河那边看去。却不想就这么一眼,竟让他看见了他日夜惦念许久的人。
她着一身妃色的锦绣长裙,身姿绰约,腰细的不盈一握,纤纤细步,翩跹曼妙。即便在这夜幕笼罩着的府城之中,也格外瞩目亮眼。
孟循陡然生出些恍惚之感,下意识掐了掐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掌心生出点尖锐而又密集的疼痛,这疼痛昭示着,他大抵是没有看错的。
只是,她不是好好的在徽州府待着的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宁这边?
但她既然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面前,那便意味着,他们二人是该在此刻见面,该在此刻相遇的。
孟循揣着笑意上前,却在下一刻看见了站在她身侧的男子。
他笑意僵在唇边,脸色倏地冷了下来。
第36章
轻装简行,不出半月,祝苡苡便带着银丹穆延到了江宁府。
他们这趟来江宁不需要特地赶路,时日充余,路上便也还算悠闲,车马晃荡,不急不缓的花上了十日。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衣裳也一件件的添上。反倒是到了江宁之后,气候又稍稍暖和了些。
与祝苡苡想的不大相同,江宁这边要比徽州府热闹多了,尤其是夜景,万家灯火通明,一片繁茂,火树银花。
许多年前,祝苡苡曾随着自己的爹爹来过几次江宁,见识过这边的风土人情。江宁要比徽州富庶不少,物产丰茂,朝廷的赋税近半数都是来自江南,而在江南中苏江扬三州,则又承担了泰半。
祝苡苡也是在京城待过近五年的,见惯了繁华美景,舞榭歌台,但即便如此,甫一到江宁,穿行在这石板白阶上,你就为这周遭的景致所吸引感染。
按理来说,她已经快要二十四岁,应稳重些才是。而此刻,她却和那二八年华的小娘子似的,戏谑嬉笑,毫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待她。
祝苡苡想,或许是因为在徽州的时候,她沉稳了好一阵,这会儿离了徽州,她便想肆意些了。
除了办正事,她也想来这边玩玩散散心。
这趟过来,她没有带忍冬,将忍冬留在了家里。
原因无他,她一走,祝家便少了个打理庶务的人,而忍冬在她身边跟了这么多年,在她手上也学了不少东西,是她身边最信得过也最有能力的人。相较银丹来说,忍冬要细致耐心些。
留下忍冬在家里帮着管事,她也更为放心。
今个是祝苡苡到江宁的第二天,歇了一天,路上消耗的精力也养回来不少,又听人说这几日夜市上尤其热闹,她便想着要出来玩玩。
本来是要带着银丹出来的,银丹喜欢热闹,早在出门前就同她说了,一定要去江宁的夜市逛逛,结果才到江宁呢,便水土不服,上吐下泻,病殃殃的。养了一天,去医馆,找了大夫才稍微好上一点。
但这会儿,别说是出门了玩了,就是叫她随便出去走两步,她都得连连摇头。
于是,祝苡苡便只能带着穆延去逛夜市了。
江宁的夜市也不是日日都这样热闹,听说这几日正好是赶上了烟火节,出来游玩的人,才较以往多了些。
如今的工部方郎中,正是出生江宁府的官员,他善造烟火,在皇帝诞辰太后诞辰上,屡献奇迹,皇帝大肆嘉奖,因着他的缘故,这江银府变多了一个烟花节。
祝苡苡记得,她也曾在除夕那日,看过这位方郎中的烟火。
绚烂夺目,姹紫嫣红。即便是在京城,也是人人称道的好景致。
祝苡苡在前头走着,穆延在后头慢慢跟着。
他一身鸦青色的窄袖衣袍,沉默又黯淡,几乎要隐匿在夜色中,偏偏他唇角始终带着温和浅淡的笑意,将那张本就叫人难以忽视的脸,衬得愈加清润干净。
他长得好看,肤白如玉,即便沉默不多话,也引得路上经过的行人频频留驻目光。
祝苡苡便大不相同。
她本就姿容出众,再加上一身妃色艳丽的衣裳,没有刻意压着笑意,不时浮在眼角浅浅的梨涡。乍然一眼看上去,和那十八岁的小娘子没甚的差别。
护城河进来的这条街,贩卖一些从西洋那边泊来的东西,新颖有趣,在其他地方都不多见。祝苡苡自认还算是见多识广,也免不得被一些稀奇的小玩意儿吸引了注意。
见祝苡苡一直在看自己摊上的东西,那商贩笑着开口:“姑娘好眼光,这是几月前走海运过来的琉璃串子,款式新,就是找遍整个江宁府城也寻不出几个这样的手串,姑娘若是喜欢,不如买个拿去戴,也不贵,就一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