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宜君又问:“我那住处可有勘查过?”
“已经勘查过了,不过宫正大人下令,勘查之事过后,就封了门户。”
杨宜君一瞬间就理解了,这就是在说,虽然一些细节会被扫除掉,但那么一会儿勘查的功夫,不可能把事情做绝!一定还有一些线索留下来。而留下这么个后门,当然不是因为宫正处的女官废物,这只能说明人家在卖好。
有贵人要对付她,这些人无力抵抗,但也不想因此搞死官家偏爱之人。要是杨宜君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贵人或许不会有事,她们这些人是什么下场就说不定了。哪怕不会丢了命,断送了前途,或者平白起风波,这些人也是不愿意的。
阳奉阴违,这就是她们的做法了...平素这些人对赵娥、高溶都有阳奉阴违的时候,对等而下之的‘贵人’,拿出这等看家的本领,又有什么奇怪的。
有了这一层,杨宜君就放下心来,安排了宫娥去外边传话...王荣,又或者尚宫局的两位尚宫,他们就算是能护住她,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人家能不按规矩做事,那是因为人家是‘主’。他们这些人是‘奴’,不按规矩做事就是把柄了。
再者,最后如果真的避免不了,直接对上,说不得他们也护不住她。相比起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杨宜君还是更喜欢自己来,将命运把握在自己手上。
宫娥出去传话之后,王荣怔了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杨典记此言大善!宫正处这般豪横,没得证据,便要一言决人家清白与否,这怎么能行...如今该给杨典记自证清白的机会才是!”
于司正不想节外生枝,便冷声道:“既然要自证清白,就该随本官回内狱去!有什么事,一一说明!”
这个时候,杨宜君被扶着走出来,微微一笑:“之前只是走了一遭,承蒙谈典正招待,怕是只一盏茶的功夫罢,下官就成了这副样子...实在是不敢轻易随大人去了。”
“我看是你心里有鬼!如今是宫正处查案拿人,你难道还想藐视宫规不成?”于司正也不和她客气了。
杨宜君笑着摇头:“于司正好大的脾气,只是于司正说到宫规,下官倒是想问,宫正处拿人,一般的人也就算了,如下官这般有官身在的,应当有宫正大人用印的缉捕文书在罢?”
“文书何在?若是这样说,方才谈典正已经算是犯了一回宫规了,如今于司正又犯了一回宫规?”
于司正面皮更加紧绷,心里骂着顶头上司...她们没拿到用印的文书,当然不是因为她们傻,程序正义都不知道。这是如今这位宫正和稀泥,不愿意做赵修仪的刀,搞杨宜君呢!她也不需要做什么,只要不做什么就好了。
就比如说这拿人的文书,赵修仪反正没有直接吩咐这一样,那她就不发这个文书了。发了文书,就是白纸黑字,将来要是有秋后算账,别人尚且有话狡辩,留下白纸黑字的她却是狡辩不来的。
赵修仪有可能是不了解宫正处的办事程序,所以没有吩咐这一节,也有可能她知道,但堂堂宫正,也不是任人搓扁揉圆的面团。真要和她打太极,那也是不虚的...赵修仪没办法强迫宫正,事情也就只能这样了。
至于说,没有文书会让手下的人做的事漏洞明显...死道友不死贫道,谁在乎?
这个问题属于是灯下黑,其实就在眼下,但因为惯性思维,在事情刚刚发生的当下,还没什么人反应过来。而现在杨宜君一点破,王荣这样的人精,邓尚宫、钱尚宫这样的老官僚,怎么可能放过!
立刻针对这一点威逼用力,最后于司正等人被拿捏住了把柄,不得已,只能让杨宜君自证清白。
眼看着杨宜君要去看秋桂的尸体,以及秋桂身亡的现场,于司正冷笑一声跟上——她根本不相信杨宜君能看出什么来!无论是尸体,还是现场,她们虽然没有大动过,但也扫除了不利于她们的点!别说是杨宜君一个尚宫局女官了,就是她们这些专于刑名的,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闻杨大人聪慧明秀,大娘娘赞过,官家也赞过...说来,我也读过杨大人的诗词,真是锦绣华章。只是杨大人怕是想错了,这办案之流,于写诗作词全部是一类。杨大人知道如何拿笔写文章,却不见得懂得办案呢!”于司正今日正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早就已经心头起火了,这个时候不过是随口讽刺一句而已。
同时也是用这话乱杨宜君的心思,让她失去镇定。
然而,杨宜君却是一点儿也没有乱,只是抬了抬眼皮,下巴微微收着,轻蔑道:“于司正既然知道下官是‘聪慧明秀’的,那还多说什么废话呢...哦,下官知道了,如于司正这般庸碌之人,大概是永远无法想象什么叫做真正的‘聪慧明秀’。”
“你以为不能的,就一定不能么?好大的面子!”
杨宜君的脾气对于她看不起的人来说,是真的糟糕,嘴下不用指望她留一点点情面。她的傲气决定了她盛气凌人起来,真能让人说不出话来。
“好好好!杨大人好大口气,我倒要看看,杨大人如何聪慧明秀,如何自证清白!”于司正气急反笑,刺了一句后就不再说话了。
对于这样一处唇舌交锋,王荣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是看不见...他早就知道杨宜君是何等傲慢的人了!心说连官家都不能叫杨典记放下傲慢,你们是何等人,如此这般上赶着,可不是要被刺上一回么!
少了于司正的聒噪,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杨宜君也懒得浪费唇舌,便不说谎话了。
先去看了尸体,秋桂的尸体其实没什么可看的,非常明显的先打晕,后勒死,这一点倒是没什么错。查验过之后,杨宜君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去自己的住处看情况。
见杨宜君看了尸体也没有话说,于司正便道:“还以为真是什么女诸葛呢!还要看尸体,能看出什么来?装模作样!”
既是在发泄自己的不爽,同时也有乱杨宜君阵脚的意思。
杨宜君根本不理她,到了自己的住处仔细观察...相比起她不怎么熟悉的验尸,观察自己住处的不对劲,这还容易一些——室内经过的搏斗并不激烈,看得出来秋桂被打晕的很干脆。
让杨宜君有些在意的是,秋桂是被人从背后打晕,在此之前应该没有什么防备。以秋桂的站位,身后有人会不能发现吗?这更像是知道身后有人,但因为是熟人,所以没有防备,不妨之下一击即中。
现场让人格外在意的,除了用作凶器的大花瓶(已经被宫正处收起来了),就是大概是砸晕人时,凶手不小心碰倒的一个摆件,这是一个玉盘...看起来是很自然的存在,但杨宜君察觉到了一丝不自然。
她模拟凶手于秋桂的站位,发现这个玉盘放在偏高的位置,并不是那么容易碰倒的。如果玉盘被碰倒,应该是放玉盘的高几整个倒下,这才有可能,然而高几并没有倒下,甚至没有一点儿移位的痕迹。
“看够了没有!如今你再没有看出什么来,还要闹吗?”于司正皱着眉头,哼了一声:“你也不必犟了,本官已经派人去禀了宫正,想来宫正的文书很快就会发下来!老实些听话不好么?非得弄出这许多事端来!”
处在于司正这个位置久了,平常见的最多的就是轻轻一吓,就心神大乱,惊慌失措之下什么都认了的宫人。当她习惯了说什么是什么,无人反抗之后,杨宜君这样顶着来的,就让她从心底里排斥了。
为什么就不能乖乖认命,得罪了贵人,还想挣脱出来么?什么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个道理还要教吗?要怪就怪命不好好了!
杨宜君瞥了她一眼,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先前无事做的时候还有心思应她两句,眼下有事情做了,哪里还会在意她!当下杨宜君便道:“这些玉盘碎片都收捡起来,四处找找,或许桌下、榻下的都还有碎片溅出去。”
宫娥先将明摆着的一些碎片拿起来,按杨宜君说的放到了桌上。与此同时,她还让人拿了一些鱼胶来,熬化了备用。等到鱼胶准备好了,又有一些落到缝隙里、家具下的玉碎片被找了出来。
杨宜君不管于司正有什么言语,只拿了一支毛笔,沾了鱼胶之后将玉盘碎片慢慢粘起来。
玉盘的碎片挺多的,这也是个麻烦活儿,她还交了一个细心宫娥和她一起干,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怕有人动手脚。
时间久了于司正和谈典正不耐烦了,踱步来去之余,还有各种冷言冷语。杨宜君通通置若罔闻,只专心粘自己的盘子。
“若是杨大人想拖延时间,未免太天真了,如今天色已晚,还想拖延到何时!”正说话间,终于有人捧来了有宫正用印的文书——谈典正和于司正都是心中一松,然后又是一喜!
她们刚刚说是派人去找宫正大人‘补办’文书,实际却是偷偷给赵修仪传信,让她想办法拿到文书去了...这件事显然不容易,硬是磨蹭了这么久。然而宫正再是狡猾又如何?贵人终究是贵人,女官再厉害,不也是奴婢之流?
是不可能与贵人硬顶的!
“哈!宫正大人用印,这可是缉捕拿人的文书,杨大人可看明白了...来人,拿下!”于司正挥了挥手,这就要拿人了。然而她手下的人人却被王荣带着的小宦官拦住,一时无法下手。
“王大人,您这是要藐视宫正处么?宫正处拿人,天经地义,您这般拦着,却是坏了规矩!”于司正逼迫道。
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了,气氛紧张地能凝成冰。然而就在屋里落针可闻时,忽然一声轻笑,是杨宜君。
杨宜君的玉盘终于拼完了,拼的仔细,乍一看竟是原模原样。她指着玉盘道:“于司正恐怕是不能拿下下官了,瞧,下官的清白之身已经明了了!”
“什么东西?不过是玉盘恢复原状而已?如今还不死心,还要垂死挣扎么?”于司正嗤之以鼻。
“蠢材蠢材!”杨宜君忽然有了当年面对杨丽花的感觉,骂了之后又笑:“哪里是看那玉盘,要紧的是拼好玉盘后,这多出来的三片碎片!”
众人一看,果然拼好玉盘之后还生下了三片玉片。而且是比较大的玉片——如果是小的碎粒,还可以说是玉盘碎粒,没有粘回去,但这样大的碎片就不能找这个借口了。
杨宜君将三块碎片拼起,看得出来并不完整,但哪怕是不完整,这些碎片也能泄露出一些信息了:“玉质中等,雕刻的是满池娇花样,原本应是一块玉佩...这里还刻了字啊,是...”
杨宜君仔仔细细辨认藏在雕刻纹样中的字:“吴满月?不知是玉工的名字,还是此物主人的名字。”
杨宜君看向王荣,王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而且这也落到了他擅长的地方——立刻就能调来人分辨出这玉佩碎片的更多信息,再之后就是按图索骥了!以他这个宦官总管的势力,查到玉佩主人是不难的。
第106章击打被害人头……
击打被害人头部时,不小心被倒下的被害人牵扯掉了玉佩,玉佩掉下来,碎裂开来。而这么一会儿功夫,等到勒死了人,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不知道落到那里的玉佩了!只能拣出眼下看得到的一些碎片。
担心没来得及找出的碎片会暴露身份,所以打碎了玉盘,以玉盘的碎片掩饰玉佩的碎片...藏叶于林的手法,推理剧里看得太多了。这一瞬间,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厉害,她甚至有点儿想笑。
翻盘地太乏味了,一点儿挑战性都没有。
她哪里知道,她这一翻盘,有人就要跳脚了!王荣第一时间查出了玉佩的主人,一个名叫‘吴满月’的宫婢,也是尚宫局的人,与秋桂相熟。这解释了为什么秋桂没有防备。
找到人之后,事情就简单了,王荣让人去‘问话’,哪里还有跑得脱的!一通恐吓下来,事情就抖落了。顺藤摸瓜往上攀扯,带出一串人。只不过,就算是这样,也没有牵扯到赵修仪身上。
这很正常,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谁又不懂呢?不过就是有人替她挡刀,一开始就做好了谋划,纵使失败也不会让她被牵扯进去。
王荣也没有穷寇一定要追的意思,毕竟赵修仪背后是太后赵娥,真的逼的太紧了,说不定太后就要出手了!而太后要出手,哪怕只是台风扫尾,以如今杨宜君的身份,那也是抵挡不住的。
暂且放一放,一切都等官家回来再说。
然而就是这样,也足够让赵修仪怒而跳脚了...赵修仪打定主意要让杨宜君死,最少也是一个不得翻身。结果,杨宜君无事,反而是她手下一些人出事。就算这些人大都不是嫡系,中间靠过来的,出事了也不可惜,但她不要面子的啊?
她出手要拿下一个小小女官,结果人没有拿下,反而自己先失了手,跟着自己的人也被断尾。面子上过不去是一个,让人觉得自己‘虚弱’,这是另一个!前者让赵修仪愤怒,后者却是影响更大。
一个面子,一个里子么。
“修仪息怒啊!”看着赵修仪摔了案上的顽器,又打了跪在一旁的宫女,心腹们赶紧劝道。
赵修仪怎么能‘息怒’?当即冷笑一声:“好、好、好!!好一个杨宜君,倒还真有几分聪明,只消走一趟,就真让她‘自证清白’了!这样玲珑心思的人物也不常见罢?呵呵,还有王荣那个阉人,尚宫局那两个奴婢,都要与本位做对,保下那贱人...”
“如此行事,还不是因为官家心爱那贱人,上赶着卖好儿?原本想着,这贱人可除可不除,如今看来,却是非除不可,不除就是心腹大患了!”
除了此番已经结下大仇,就是不死不休的关系,还因为赵修仪从王荣、邓尚宫、钱尚宫,乃至于如今这位宫正大人的态度看出了一些东西...高溶对杨宜君的看重,可能比她相像的还要深!
“修仪?”心腹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赵修仪看着灯台上的灯火明明灭灭,忽然冷笑了一声:“之前就不该听你们的,使这些计策对付人...说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弱女子,这宫里死个弱女子有什么难的?那个名叫秋桂的宫婢不就死了吗?”
比起用上手段栽赃陷害,再走合理合法的程序整治人,直接要人性命无疑简单、有效率的多。当然,事后出事的风险的也要高得多,只不过,无法无天习惯了的赵修仪根本不在乎!
这也不能说是她傻,只能说,在她所处的环境里,人人都捧着她,她无论做错了什么事都不用事后承担责任...时间久了,自然也就这样了。
赵修仪想了想,朝心腹招了招手,吩咐道:“你们去查查这个杨宜君,平日里如何行动举止,会去那些地方,接触那些人...查完了,再来报与我。”
心腹其实隐隐约约猜到赵修仪要做什么了,本能觉得这样不妥,但此时她也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声喏喏应下。
至于杨宜君那边,这几天有邓尚宫准假,都在休养。休养的同时,她也在考虑‘赵修仪’的事——她现在已经知道对她不利的人是赵修仪了,一个人要她死,并且确实有这个能力,这样她其实是很危险的。
她不可能因为度过眼前的一关,就忘了这层危险了。
更何况,她难道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杨宜君,向来是有仇必报的。
虽然以她现在的身份,一个‘小小’典记,要对付正二品的嫔妃,这嫔妃还是太后的之女、官家的表妹,实属天方夜谭。但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她现在是还没有得到很多很多的权力,可她有‘头脑’!
相较于男人,女子在气力上天生有无法弥补的差距!但他们头脑其实是一样的!所以杨宜君即使再努力学习剑技,遇上一个比她强壮的男子,她还是会处于劣势。但读书学习则不同,她将族中兄弟们都甩下了。
要做一件事前,得搞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从这个角度出发,杨宜君很快确定,太后赵娥、赵家会是自己的敌人,而宫中其他后妃会是自己的朋友——相比起可能美色惑君的自己,其他后妃其实更不愿意有赵修仪那么个对手。
美女这种存在,在后宫并不算很稀罕,皇帝因为美色宠爱一个女子,并不能让后宫惊慌。大多数情况下,皇帝的宠爱不会持续多久,很快就会腻了,然后遗忘...相比之下,一个身份贵重,得到太后支持的高品级嫔妃才更让人忌惮。
她会不会做皇后,她如果生下儿子,会不会立刻成为太子......太多的问题了!
就在杨宜君心中计较这件事的时候,王荣大约以为她在担心赵修仪日后还要对她不利,就宽慰她说道:“杨典记勿忧,前线才有捷报奏来,朝廷大败吴梁联军...虽说还有不少首尾要收拾,但官家是快要回来了。”
“说不定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待到官家回来,谁人还敢动典记一根头发不成?”
王荣确实是在说‘实话’,然而这个实话却是杨宜君根本不想听的。她原本计划到一半,要‘回敬’赵修仪的计策也因此显得有些可笑了——这世上有一个人是九五至尊,如果他想的话,根本不用任何计策,就可以达成她的目的。
更让杨宜君觉得挫败的是,高溶一定会在她做成事之前出手。所以她再想‘靠自己’,都成了一句空话了。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情烦闷,翻身朝床榻里面躺着,不去看王荣,也不说话了。@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王荣就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杨宜君,是哪句话说的不合时宜么?不会吧?他还觉得自己这是在替官家说了好话呢...经历这么一遭,他认为杨宜君应该会倒向官家了。
她应该能意识到,官家是世上最有权力的男人,得到他的喜欢与保护,此生便是顺遂无虞、欢喜荣耀。
虽然有些不理解现在杨宜君的反应,但王荣也算是习惯了杨宜君的古怪,当下只是笑了笑就离开了。
而正如王荣所说的...前线军事行动顺利,取得了足够的战果,天下一统只在眼前!就在这种情况下,高溶留了一部分兵力在前线,处理残兵,自己则是班师回朝了——他还要在洛都举行各种仪式,包括南吴、南梁献土,还包括祭祀天地和祖先的大会等等。
‘天下一统’可是一件大事,为了安定人心,这样盛大靡费的仪式是很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