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宜君稍微歇了歇,完了后也没有回到场上玩蹴鞠。而是拿了一个毽子,一个人在旁踢毽子玩儿。
又过了一会儿,快到申时了,杨宜君便对蔡淑英道:“淑英,我先回去了!”
蔡淑英对杨宜君的职事心中有数,便道:“姐姐回去罢!我再玩儿会儿。”
应该是进宫以来憋坏了,太久没有这样玩耍的机会了...杨宜君自然不会说什么,点点头后就将自己提来的那个食盒提回去,在自己的住处稍微整了整衣服头发,便与雪娥抓紧往值班房去了。
好歹没迟到。
钱尚宫见她还笑眯眯道:“不用着急,宜君你还年轻,正该多玩儿会儿,如我们这般的,就没有玩乐的心思了......”
这话杨宜君也只是听听而已,钱尚宫不算刁钻的上司,当然,这也可能和她品级太低,还体会不到一位秉笔尚宫的刁钻有关。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来做事了,她却因为玩耍迟到,这怎么可以?
就算其他人表面上体谅她年轻贪玩,心里肯定也是要有低评价的。
从游园玩乐中收心,杨宜君做的很好,她今天的工作甚至比平常更加认真用心了...因为她需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那件让她心神动摇的事——在御花园,她第一次看清了官家,而不是之前那样,端坐在上方,面目模糊的影子。
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赵淼。
杨宜君记得很清楚,她得到的消息是赵淼死了,他的兄长扶棺归乡...她忍不住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什么都没有见到,或许是消息有误,或许是有人故意欺骗呢?赵淼就是高溶,高溶就是赵淼,听起来很像是天方夜谭,但这也是个解释啊!不然世上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吗?
或许还真有...但这么低的可能都被她遇上了,这算什么?
是非要如此捉弄她,叫她心神不宁吗?太可笑了......
天知道杨宜君费了多大劲,才没有让任何一个人看出她的茫然,她的心痛——她当然会心痛,她爱的人死了,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如果他就是他,那当初的相爱算什么?当初因为他流的眼泪算什么?如果他不是他,触景生情也够她受的了。
在一天的事务完成,离开值班房之后,杨宜君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在自己的床上仔仔细细思考这件事。然后,她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可做的,只能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那不是赵淼,那本来就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两个长得相像的人而已。如果那就是赵淼,她恐怕也无法主动开口——他们已经不是当初的杨十七娘与赵六郎了,他若无心,她开口就是自讨没趣。
更进一步说,她真的想要他如何吗?以他现在的身份,轻易就能掐断她的努力,让她成为他后宫的收藏之一......
到了这个时候,杨宜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她希望赵淼真的还活着,哪怕他们此生不会再相见,她也希望他这个人和她一样,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但她又不希望燕国的官家就是赵淼,如果是那样,一切就都乱了。
好像那样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但又好像会搞糟一切。
真难呐......
直到睡去的最后一刹那,杨宜君忍不住笑话自己想太多...很大可能她全部的纠结只不过是她在庸人自扰。当初水中遇险她是看的真真的,赵淼的死讯也是清清楚楚的,现在只不过是看到两个相像的人而已。天下相像的人不多,如此相像的人更少,但也不是没有啊。
赵淼就是赵淼,高溶就是高溶。
赵淼与她有关,高溶与她无关...这就是全部了。
第84章五更天后,在文……
五更天后,在文书房忙了整个后半夜的司记司女官们散了,只掌印尚宫邓尚宫带着两位司记,捧了昨日的奏疏去飞翔殿。此时高溶已经起身,宫人们侍奉着洗漱、更衣、用膳等事,奏疏送来,正好处理。
首先看的当然是直接给到官家处理的大事、急事,不过这种大事、急事一般不多,今天就没有这样的事。所以高溶直接看了中书门下已经拟了条陈,司言司批示过,司记司复查过的奏疏。
这些奏疏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堆,想到近日无事发生,高溶也知道中书门下和尚宫局是怎么运转的,当下只随意看着,抽查抽查,意思意思就算了。
抽到其中一份时,高溶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他觉得这份奏疏中批示之笔迹很面善。
这当然是一笔好字,特别是在女官中,就更出色了。女官中常见才女,但更多只能算是通文墨,文采大多就是外头寻常读书人的水平。
原因么,一方面宫女出身的女官本身底子就不算厚,另一方面,司言司、司记司辅佐朝政,文采只是个底,达到最低要求能读会写之后,办事能力、情商之类的,其实比文采更重要。
所以,这笔字在女官之中也算是到顶了...但高溶不是因为字好才留心的,非要说的话,没有理由。他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这笔字合了他的眼缘了。
一边随意想着,他便将批示的两三句话看完了——其实批示有两三句话是比较少见的,尚宫局女官获得了批示奏疏的权力,这其实是外官们所排斥的,皇帝也不见得希望她们多揽权,所以她们的批示就是批示。针对奏疏上拟的条陈,她们批的最多的就是准、知道了,至于说不准和责备,其实很少出现。
‘知道了’了,很多时候就有不予通过的意思。
这其实说明了天子和朝臣两方都不太希望女官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她们只要揣摩天子的心思、搞清楚常理,针对中书门下提出来的东西,准许通过,或者打回去重做。在批示的过程中写太多‘修改意见’,那岂不是女官也变相拥有了写条陈的权力?
不过,这也不是说女官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她们只是不能够在事情没法盖棺定论的时候批上自己的想法,有让中书门下按自己的想法改的意思。但如果一件事已经证据确凿、盖棺定论了,那又不同了。
女官批在条陈上,不是多嘴多舌,不是攫取权力,不是有了自己的想法,而是提供了一种类似于工具书的作用。比如一个官员的问安奏疏,一个很关键的词用错了,就显得不恭敬了,中书门下没有点出来,女官点出来了,这能叫人家犯错了吗?
就是这样的。
女官内部也很鼓励这类批示,因为这能显得尚宫局更有存在感...尚宫局的权力与超然是哪里来的?她们自己也很清楚!如果不能维持存在感,显得自己很有用,那岂不是就是说她们现在的职事可有可无?
平日里尚宫局维持存在感的方向还挺多的,这也算是其中一个吧。
高溶发现这份奏疏中,批示点了条陈几下,都点的很到位。这甚至不属于挑刺,看到一个肯定的错误就上...批示的人真的是特别懂,至少比写条陈的这个人懂,所以完全是居高临下指点了。就像先生给学生批课业,才能这样言之有物、一语中的。
“有点儿意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高溶将这份奏疏放到了一边,让后就在众多奏疏中翻找起来,找到批示的笔迹一样的就拿出来。然后一起摊开在书案上,摆放的整整齐齐。
一份一份地看过,他就确定,这个女官的才能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内宦首领王荣在旁看着,然后就听高溶与他道:“去查查,这半年司言司可有新人进来,若是有,查查看这是谁的手笔。”
之前并未注意到有这样一个人才,那肯定就是他北伐离京后来的...高溶这个时候心情真的是挺好的,他觉得自己这是发现了一个人才。虽说是个女子,但这也是尚宫局的女子,用的好了,比一般外臣还好用呢!
王荣领命应声,立刻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了。
本来此事到此就应该完了,但高溶合上这些奏疏时,手指抚过批示的红字,忽就不忍合上奏疏了。这一笔一划那么熟悉,就好像他曾经一次次看过、抚过、心心念念过一样。
这未免太奇了,高溶自己也觉得古怪,只能顿了顿后故作无事,将这些奏疏都让身旁的宫人收起来了。
“官家,王美人报了身体不适,想请官家去看看她。”一上午处理完了所有政事,午间用膳,小憩了一会儿,高溶又见了几位心腹臣子,然后就无事了——主要是今天不是上朝的日子,所以总的还是比较闲适的。
正打算出殿走一走,就听到有人禀报这种事...他看了看这个宫人,直直走过去,扔下一句:“身体不适便传太医,要朕作甚?”
后宫女子是妃嫔,说起来也是有体面的,就算不能想见皇帝便见皇帝,传个话也是不难的。只要不是传话的理由太扯淡,高溶身边的人也不会阻拦不让传话...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溶的后宫比较简单,不然人多的话,下面的小妃妾,既没有位分,也没有宠爱,想传话估计也排不上号。
王荣低眉顺眼地跟着高溶走过,知道这个传话的宫人地位不高...官家不太理会后宫,他们都是知道的,这个时候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平白让官家觉得烦而已。所以侍奉官家的宫人,稍有点儿身份都不会出这个头。只有实在没什么指望的,才会收了真金白银的好处,这样的事都找机会说。
高溶觉得没什么意思,看了看天色,忽然想起一事,便问身边的王荣:“此时值班房有人么?”
王荣道:“禀官家,司言司每日申时从东侧门旁小门接到中书门下送来的奏疏,后在值班房处置,此时应是有人的。”
高溶点了点头:“走,我们去看看。”
官家驾临,出现在钱尚宫班房的门口,钱尚宫立刻行礼拜见。高溶只是抬了抬手:“平身罢,朕只是瞧瞧,不用奔忙,平时怎么做的,依旧怎么做。”
说是这么说,实际上怎么可能呢?既然官家要‘参观’值班房,那钱尚宫自然是陪同了,她带着高溶一个一个班房看过去,介绍班房的女官,还给这些女官说说好话什么的。
高溶好像是认真听了,其实只是装模作样罢了,他低头看着这些女官刚刚批示过的奏疏,只想从笔迹上找到之前看好的‘人才’。
很快,钱尚宫带着高溶走到了第四间班房门口,正欲说什么,高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噤声——此时正是傍晚,阳光已经暗淡了,室内更是昏暗。
别看值班房、文书房这些地方权势很大,随便增减两笔,也要决定很多人的命运,实际上值班房、文书房的房子条件很差...就和这宫中很多正经宫室外的房子一样,看着只是低矮了一些,实际走进去才知道真是潮湿逼仄、通风很差,属于是夏天热冬天冷的房子。
这会儿室外还好,室内已经是正要点灯的时候了。就见一个宫女从柜中取出大白蜡,递与一年轻女官,年轻女官轻巧拿火石点燃了蜡烛。然后就借着这支拉住,将班房内其他拉住也点燃了。
高溶一行来时,正是年轻女官轻轻拨了烛芯,然后又低头用笔。似乎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抬头一看,看到了尚宫和官家。
杨宜君怔了一瞬,但很快就神态如常了,与班房内其他人一道叉手行礼。
高溶慢慢走进班房,真的太慢了,慢到让钱尚宫本能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高溶踱步到杨宜君的书案旁,拿起刚刚还在批的奏疏,又翻看了前面的。良久,忽然说:“朕曾见过...见过你批过的条陈,都批的极好...钱尚宫,这位是?”
“禀官家,这是司言司杨掌言...虽则年轻,却是大娘娘金口征召入宫的,非是寻常才女。如今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元夕词《青玉案》便是杨掌言所作,里外皆传,此词一出,元夕词皆废矣。”
“《青玉案》?元夕词?这些朕倒是不知了......”高溶抿了抿嘴唇,看这个微微低着头,不与他目光对视的年轻女官——不与他对视,这本没有什么,这般才是恭敬。一个女官,若真的与他对视了,才是大不敬。
但他觉得不该是如此,不该是如此。
班房内有一瞬间的安静,是灯花爆开的声音一下打破了这份安静。高溶看向身旁的王荣:“《青玉案》?”
高溶不关心这些东西,身边的人自然不会主动呈上这相关的。不过《青玉案》确实有名。所以高溶这样一问,王荣也能答得上来,立即道:“官家,小人能诵。”
本能的,高溶没有命令作为作者的‘杨掌言’,而是对王荣点了点头:“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王荣一字不差地背诵,直到最后一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高溶想起了方才走进班房时见她在灯烛之下,又好像是想到了更多...更古怪的是,此刻他心中好像有千万言,然而又一个字说不出来。
最终只静静重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好、好,好一个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85章“快快快!手脚……
“快快快!手脚快一些!”
“不长眼的东西!要死吗?差一点儿,仔细你们的小命!”
此时天色未明,正是四五更天的时候,天空中星星闪闪。燕国洛都,整个城市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大多数人还在睡梦之中,但也有准备早市的人、报晨的人、送水的人,林林总总,行动起来了。
至于日夜不休,维持着自身运转的王宫,这个时候当然也不能歇着,事实上,这个时候可以说是宫里最忙的时候——在太初宫,宫灯彻夜燃着,檐下、殿内,排排盏盏,足够多了之后,光明大放,恍如白昼。
这会儿还有人照管呢,只有等天明了,才会检查、熄灭。
宫人们此时正做着天子早起的准备工作,这是每天都做的,所以场面忙而不乱,娴熟非常。但又因为事情实在太多,没有人能轻松,这里催一句‘快些快些’,那里抱怨一句‘不长眼的’,来来回回,场面更乱了。
所有人都不敢放松,直到官家醒来,反而能轻松一些。这个时候,需要小心的,就是一些台面上的事了。而台面前,相比起后台,总是要清爽、有条理的多的。
高溶动身之后,宫人们边屏息等待,又过了有半刻钟。龙床帐幔动了动,众人知道意思,立刻有宫人上前侍奉。洗漱之后,穿衣梳头,奉上早膳,又有文书房的女官送来昨天的奏疏。
高溶正看奏疏呢,忽然有个内宦,双手高举着一份奏疏,小碎步来到近前:“官家,汴州急报!”
高溶皱了皱眉,拿起奏疏一目十行,眉间皱成了个川字。原来是汴州地龙翻山,造成的损失颇大——地震这种事,只要发生在人口聚集区,造成的损失就不会少。不过诚恳来说,一般地震就算影响地区涉及到人口密度相对较大的城市,也不见得多大。
事实上,每年光是值得上报的地震都不止一起,地震和水旱灾害基本上年年都有,农业社会想要哪一年一点儿事儿都没有?那不可能!
受灾范围不大,调集别处的资源也能冲抵。怕就怕那一年受灾范围大,那样救灾就麻烦了。
汴州地震,事情不大不小,说不大,是因为地震本身范围不算很大...洛阳就邻着汴州,如果汴州地震影响范围大,洛阳这边的感知应该更明显才是。说大,是地震中心是府城及其周边地区,人口密集、地区精华,这样损失就很大了。
再加上汴州就在洛阳边上,真有什么事也很容易影响到洛阳这边,所以不能轻视!汴州那边有什么事,洛阳这边都得重视起来,赶快解决。
高溶想了想,吩咐手下的女官道:“请丁相、邹相、计相来...四哥如今在哪儿?”
高溶所说的丁相,其实是如今的同平章事,这也是中书门下,即政事堂的长官。邹相,就是邹士先了,靠着高齐一朝的资历,再加上高溶火速提拔,如今身居参知政事一职,是为副宰相,和同平章事丁伯益一起统领中书门下。
至于‘计相’就不是什么宰相了,而是三司使。燕国财政主要分为三块,即户部、盐铁、度支,这就是‘三司’,统管三司者,就是三司使了。虽然三司使没有宰相之名,这一点比不上两府长官(两府指中书门下和枢密院,长官则是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枢密使),却有宰相之实,拿捏住了整个财政呢!
请了同平章事、参知政事和计相过来,燕国的朝堂核心‘二府三司’只差一个枢密使了,可见高溶是很重视这件事的。
旁边女官应下,然后又道:“云麾将军照着陛下吩咐,近日都在家中读书。”
“既是这样,也叫他来。”高溶吩咐了一声。
能让高溶称呼做‘四哥’的,当然就是赵祖光了。他跟随着高溶出生入死,北伐也跟着跑了一趟,顺理成章的也捞到了官职和赏赐。赏赐不必说,官职却是挂在枢密院的,倒是爵位没有赏,因为赵祖光自家有爵位等着他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