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好日子以为是无穷无尽的,谁也没想到一切会戛然而止...直到那个时候,邹士先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世无常。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世上万事万物都只是自行其是而已。
于是,曾经意气风发的权臣,如今只是槁木死灰,沉静又冰冷,再也迸不出半点火星。
所以,即使看到高溶在宫廷阴谋中活了下来,现在更是准备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邹士先为曾经的主君感到欣慰——但他依旧没有重回权力与欲.望的决斗场的意思,他已经老了,年华不再之后,很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年轻的时候不怕死,很多次危急时刻,他都敢于以身犯险。他当时是真的觉得死了也不可惜,因为他是抱着理想与信念死的,死得其所。现如今呢,他怕死吗?其实也不怕。
但他已经心灰意冷了。
邹士先与高溶叙话,言谈中并没有忌讳洛阳种种的意思。但越是这样,越让一旁的赵祖光担心...之前吃的闭门羹不是假的,邹士先也不是什么卧龙岗等待明主的年轻谋士。从某个角度来说,他是真的无心参与到高家、洛阳这些事里面了。
而现在,从不承认‘邹士先’这个身份,到说起洛阳往事与现状一点儿不避讳。这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会是因为被‘三顾茅庐’给感动到了。邹士先如此,反而表明他的‘淡然’,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说动了。
然而,邹士先又是高溶最需要的人...这一次说服加入的高齐旧臣,高溶最看重的就是邹士先!若不是这样,高溶也不会为了找邹士先,将回归洛阳的日期一推再推了。
高溶‘以理服人’的天赋其实不高,特别是邹士先这样经历过动荡与平坦,饱尝了人情冷暖的智者,有些话能鼓动别人,也鼓动不了他。所以高溶邀请了一回,又劝说了几句,他都只是面不改色地听着。神情恬淡,不喜不悲。
赵祖光倒是有些急了,见高溶慢慢沉默下来,说不得什么了。便插话道:“邹先生何必做老骥之态!五十岁算得什么,多少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之人,等到做官时都是这个年纪?先生这般年纪,至少还有十年、二十年呢!”
平民百姓一般六十岁就算高寿了,但官宦人家生活好些,也没有粗重伤身的事,活到六七十岁很常见。
“十年、二十年,便能再造一乾坤!”赵祖光无比相信高溶,这也是他豁出一切,甚至赌上了整个赵家,都要跟着高溶行事的原因——若高溶真的失败了,他作为高溶死忠,整个赵家因此受到牵连,一点儿也不奇怪。这就是皇权斗争,真正的你死我活。
看着这样的赵祖光,邹士先有些恍然...倒不是说赵祖光就比高溶会说服人了,事实上,他们表兄弟两个是半斤八两。但邹士先却在赵祖光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二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的。
他遇到高齐,是良禽择木而栖,从此之后,他的人生有了远大目标...几乎是一夜之间,邹家的浪荡子弟就抛弃了原本的斗鸡走狗、拈花惹草,仿佛曾经的那个纨绔不是他一样。
人就是这样,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之后,曾经种种就微不足道了。
为了帮助高齐成就霸业,他邹家可以不要,自己的命也可以不要。如果他死千千万万次,高齐就能一统天下、澄清玉宇,他也是不会犹豫的。
现如今想想,如果他死在了当年的某次危局中,而不是‘福大命大’,死里逃生,或许会更好——那样的话,他是死在满足里的,而不是如今这样,慢慢枯萎老朽,如尘芥一般微小。
最终,邹士先送走了高溶和赵祖光,之后闭门良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他想,他其实还是不甘心的。
他不甘心,曾经的一切就那样没了,曾经许下的豪言壮语也流散了。但要重新再来,他又丧失了那样的勇气...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活在过去,要让他重新看向未来,这是一个痛苦而困难的过程。
而且,一个臣子,一生其实也很难效忠两位主公。斯人已去,哪怕高溶是高齐的儿子,对邹士先的意义也完全不同。他至今犹记得,主公与他相遇在赌场,他当时不知道那是称霸一方的燕王,高齐也不知道接下来这个和自己赌的人会是自己最重要的谋士。
邹士先少年时出入赌场,博戏最精,高齐却是个生手。他当时闯入赌坊,只是为了给一个被赌场骗的可怜女子出头。
邹士先觉得有趣,便代赌坊老板和高齐赌了一局,一局定胜负。
他本该赢的,因为那是他擅长的事,但他最后输了。高齐赢了他的原因,到底是纯粹的运气,是天命,还是那一股舍我其谁、压倒一切的霸气震慑住了当时的他?这是就连邹士先本人都不知道的事了。
但那之后,高齐的身份被揭露,他忽然就做出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他要追随这个男人!
高溶与赵祖光再次失望而归,回到杨府时,情绪很是不高。直到遇到了迎面走来的杨宜君等人,这才好了一点儿——杨宜君正在婢女们的团团簇拥中,她们可热烈了,在说刚刚杨宜君在外压倒了许多子弟的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运气好而已。”杨宜君不是谦虚的人,如此说反而引起了赵祖光好奇。
赵祖光打听了一番,原来杨宜君今日受邀出去玩儿,这次遵义城中的贵族青年男女可有不少!人一多,必然要找些游戏来玩儿。可冬日里冷的很,许多户外游戏玩不了,最后竟是一起博戏做耍。
他们这样的大族人家郎君、娘子的,彼此之间玩一玩,输赢也有限,却是不能以赌博来论的,就真是游戏而已。
这之中,杨宜君大杀四方,就属她赢得最多!
“十七娘擅长博戏?”赵祖光多问了一句。
杨宜君没有说话,倒是旁边的晴雯笑着道:“正是呢!我们娘子博戏之道,已经登堂入室了!也就是闺阁娘子,不好传这般名声,不然总该有个‘博家之祖’之类的名声!”
闺阁之内,私下玩玩儿叶子牌、牙牌、打马、骰子、双陆等博戏,是很寻常的。但这到底不是能拿出来说的事儿,真要上纲上线,也是很不该了。所以杨宜君博戏上再是技艺高超,也尽量没有在外显露,名声什么的自然也就不会有了。
“晴雯——”杨宜君轻轻说了一句。虽然她不是受礼法教条禁锢的小娘子,也不怎么在意外人的眼光,但这样直说自己精于博戏,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也不算是赌徒。
她觉得自己和赌徒有很大区别,她是享受游戏、挑战的快乐,对赢钱什么的,可没什么想法。赌徒则不同了,狂热地渴望通过随机的方式获取财富,希望虚无缥缈的运气提供帮助,最后大多数都是输掉所有。
杨宜君并不觉得自己玩那些博戏,和下棋、打马球等游戏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就没必要和别人解释了,所以杨宜君只是朝高溶他们点了点头,就告辞离去。
这边,赵祖光和高溶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杨宜君在二人心中本就和大多数女子不是‘同类项’。如今说她精通博戏,这在普通大家贵女来说有些出格,可放在杨宜君身上,真是连一点儿水花都激不起。
两人相当平淡呢。
又过了两日,赵祖光才与高溶再说起杨宜君在博戏上的惊人技艺:“...我亲眼瞧见了,摆弄那叶子牌,杨十七娘可将同桌其他人算的死死的!同桌之人手中捏着什么牌,她就像是亲眼见到了一般!真是神乎其技。”
其实没那么夸张,杨宜君只是通过一些纪录片学了算牌的小技巧,再加上练出来的入门级心算,以及还算不错的速记...结合在一起,针对同桌其他完全没有受过相关训练的人,那优势当然很大了。
这就像是一圈业余选手中,出现一个职业的...业余和职业,还是杨宜君在那些影视剧里学到的词儿。
“你怎么见到了?”高溶接过心腹小厮递过来的一封帖子,一开始只以为是这些日子在播州活动,结识的哪个人下的帖子。然而帖子一打开,他一下站了起来。
赵祖光还只顾着回答:“昨日你出去办事了,有几个杨家子弟来寻杨十七娘玩叶子牌,说是要将前日输的赢回来,结果却是被杨十七娘教做人了。当时就在园子里,我听着外头热闹,就去瞧了一回...怎么了?”
他这才注意到高溶收到的帖子怕是不简单。
高溶急匆匆往外走,只扔下一句:“跟上!”
赵祖光跟着高溶出门,两人出了杨府所在的崇仁坊,就找到了崇仁坊外大街上一间酒楼。高溶上楼去,停在了楼梯正冲着的那间阁子前。这间阁子的帘子没放下来,高溶身后的赵祖光就看到阁子里一个人的背影。
有些眼熟。
等到人转身,赵祖光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邹士先...难怪德盛出来地这样匆忙。
而见到邹士先之后,赵祖光很快就乐了。因为他立刻想通了这其中的因果——已经反复拒绝辅佐高溶的邹士先,总不可能还要主动上门拒绝高溶一次。而这个问题非此即彼,若不是来拒绝的,就是来加入的。
不然,总不会是来消遣他们兄弟二人的。
高溶和赵祖光走进阁子,走在后面的赵祖光非常自觉地放下了帘子。
高溶朝邹士先深深一揖:“今后便劳烦先生了!”
虽然高溶不是那种厚脸皮的人,但这种时候该怎么做,他是完全明白的。不用最快的速度确定名分,还等什么呢?
然而,邹士先却侧了侧身,没有受他这个礼。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公子先不要行礼,老朽今日来不为别的,只为与公子赌一局。”
也是与自己赌一局。
过去几日,他都在与自己较劲。所谓‘赌一局’,不过就是畏惧外面世界的波诡云谲,但又不甘心,不甘心风华正茂时的那些理想就那样无疾而终了。他得找个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重新开始,重新去趟那趟浑水。
如果输了,作为一个赌徒,那么付出自己最后的年岁,最后一点儿力量,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
他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将一切交给命运,就像多年以前一样。他输了,所以效命于高齐,连性命都可以舍与那个男人。
高溶探究地看着邹士先,似乎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认真的,这个过程中,两人都没有说话。而一旁的赵祖光只觉得荒谬!这个时候怎么就说了‘赌’?他是知道邹士先其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就是嗜赌!
不过,自从他跟随在先帝身边后,赌坊里小打小闹的‘赌’他就看不上眼了。他更乐于在战局中、在朝堂上赌,赌性十足,而且他总是赢的那个。
但现在,这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高溶却没有觉得邹士先荒谬,只是反问:“邹先生决意如此吗?”
“还请公子见谅...老朽一生所好甚多,但多是过眼云烟,只有‘赌’上头,一直舍不下......如今赌这一局,便押上老朽自己罢。”他已经摆明了车马了,只看高溶愿不愿意接受,而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高溶沉沉地点了点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只是有一件,小子‘赌’这一道上,并无家父之技,不甚解。”
邹士先抬了抬手:“公子尽可以去找帮手,代公子来赌这一局。”
说到这里,邹士先的眼神意味深长:“公子万乘之尊,本不必事必躬亲,能用人力为己用,这也是道理...老朽在此只等公子一个时辰,公子若能用人与老朽赌赢这一局,也算是公子赢了。”
说着,转过身去,不再说话。
高溶已经完全理解了,转身离开。
后面赵祖光跟上:“德盛,这到底...难道真要与邹先生赌这一局,以此定下大事来?这也...算了,这也不说了,只是这会儿到哪里寻一个能赌赢邹先生的?”
赵祖光不知道邹士先多厉害,但邹士先人不在洛阳,洛阳却有他的传说。关于邹士先的赌术,可有不少故事!
“怎么没有?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样说着,高溶径直往杨府而去。
赵祖光也是反应很快,立刻道:“你是说杨十七娘...这...杨十七娘是不错,可也不能与邹先生相比罢?”
邹士先都成了传奇了,赵祖光承认杨宜君很厉害,是能吊打自己的厉害,但潜意识里还是觉得不能与邹士先相比。
高溶反问他:“如今还能去哪里寻一个赌术高手?”
这话也是真的,他们两人,以及带来的心腹,就没有赌术高手。临时在遵义城里找一个?且不说一个时辰内找不找得到,就是能找到,也不见得就比杨宜君更厉害吧?明白这一点之后,赵祖光也只能深深吐出一口气:“罢、罢、罢!死马当活马医罢!”
不这样,还能如何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去找杨宜君...然而事情偏巧就这样寸!杨宜君这会儿不在家里。
赵祖光都急得额头冒汗了!他第一次‘埋怨’杨宜君不是寻常女子,若是在中原,大家族的女郎们,哪里能这样日日出门‘闲逛’,找不见人反而是常事?
“你家娘子今日哪里去了?”赵祖光问看家的红玉。
红玉见他十分焦急的样子,便老老实实说了:“市面上进来了一批大礼合来的山茶,据说都是名品...小娘子最偏爱山茶,听说了此事,便想去瞧瞧。”
赵祖光听了就摇头:“这时节,便是秋山茶也谢了,能看什么?人家说是名品,只看枝叶能看出来吗?”
红玉不知道他正为什么发愁,只是不服气道:“听说大礼合比播州暖和多了,冬日里开花算什么?所以这一批花送来,都还坐着花儿呢!”
赵祖光想争的是这个吗?那只是他抱怨的借口而已!当下红玉这样说,他也懒得还嘴。只是摇头叹息不住,然后又看向高溶:“德盛,如今如何是好?不若我来试试?”
赵祖光当然不是什么赌术高手,但他在洛阳时确实有纨绔的名声在外。这名声放出去,大半是为了掩人耳目的没错,可他将纨绔子弟的技能熟悉了七七八八,这也是真的。
玩玩骰子、双陆什么的,他算是在行,在普通人中间也是不错的那种。
他们没有考虑去找杨宜君,看花的地方不近,一来一去骑马也至少要大半个时辰,再加上找人的时间,以及可能出现的意外(比如杨宜君看完花之后就随便哪里玩去了)。去找杨宜君的话,想要在一个时辰内回约定好的酒楼,几乎不可能。
就在高溶心里决断,到底是让赵祖光顶上,还是在杨府等杨宜君回来时。忽然听见杨宜君的小院门口传来动静,杨宜君手中拿着一顶出门戴的帷帽:
“赵公子...你们这是有事...?”
第44章“如此么...……
“如此么...”杨宜君沉吟一声,似乎在考虑这件事。
杨宜君及时回来了,这让赵祖光松了一口气。他看了高溶一眼,就将事情有限地说了——邹士先的身份、高溶的身份,这当然是不能说的,他只是说他们有一个赌局要赴,这个赌局非常重要。他和高溶都不擅此道,不过可以请人代为应对。
于是他们想到了杨宜君。
杨宜君想了想,问两人:“总不会是要赌财货罢?若是那等事,便不用寻我了。”
高溶摇摇头:“与财货无关。”
赵祖光也道:“邀局之人乃是家中长辈故旧,也不提钱财什么的。之所以有此局,也是为了......”
说到这里,赵祖光说不下去了,他担心多说多错,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